记者:从什么时候开始构思《金城小子》这个项目的?
郭晓彦:其实我们大展厅的项目,一直在构思哪些艺术家能够放在大展厅展示,小东也是我们在选择的艺术家,因为他在中国非常重要。在大展厅展绘画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那么大的空间,而且现在绘画也有很多的问题,尤其大家可能会把它当成传统的、保守的媒介,所以要和艺术家一起讨论非常好的计划。这次的计划是针对这个空间来做的,找到了非常好的点。
记者:“回到家乡”这个提法是由策展人提出来的,还是由刘小东老师主要提出来的?
郭晓彦:其实回到故乡的问题。你们知道小东从2003年,其实更早的时候,从十八罗汉的时候开始,他就在走出他的限制,走出画室去工作,走到社会的现场。我和小东也进行了一些项目,对他来说,家乡是一直被他留着的,不去画。他说回到家乡要面对非常复杂的感情,一些现实,包括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去画家乡的时候,面对家乡的人们总有一种情感上的障碍。最后,他还是放下一些事情去描绘,他刚才也说是非常平等的,用非常平等的目光去观察,这是非常重要的。
杰罗姆·桑斯:说到回家的这个问题,其实返乡和回家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有非常复杂的情感上的东西。很多人少小离家,和家乡是处在分离的态度,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的家。回到成长地方,好像和你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再次有一个衔接。很多人会生活在不同的面上,回到家乡这些面又在不同的发展。回到出生的地方,你的感情会变得非常复杂,家乡可能却变得遥远了。回家的感情非常复杂,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和刘小东老师这样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在市场上的等级和地位来做这么一个话题,也是因为返乡内容的特殊性,我们也很高兴和小燕一起合作,呈现这么一个非常棒的作品在我们的展馆里。
郭晓彦:而且艺术家好像应该是没有家乡的,所以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家乡的问题,面对的是一个记忆,是人类共同的一个问题,回到这个概念上,还是比较意味深长的。
记者:这次用日记表现的形式,这是怎么考虑的,用日记来表现,这种方法挺流行的,这是怎么考虑的?
郭晓彦: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小东之前的一些展览也用了这样的方式,小东很早也尝试了很多,他的书写也非常好,而且和其他领域,和作家的关系、和电影界导演的关系都很密切,也做了很多的尝试,语言水平页式非常高的,所以很动人。这是他创作的一个部分,他的很多的想法和思考的过程(记录了下来),非常重要。也是和主题非常相关的部分。
杰罗姆·桑斯:其实刘小东来讲,他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而且他不仅仅是一个画家,我们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到整个返乡过程完整故事的创作脉络,包括他如何在金城那边的创作过程。刘小东画了很多画,就像拍电影一样,去选景,用不同的镜头,从不同的角度拍摄,我们这次也希望从不同的角度全面的展现刘老师的创作过程,让大家更好的理解他整个的创作经历。很多人去看刘小东的作品会以传统的眼光去看,觉得刘小东只擅长画画,或者觉得作品不够刺激,但是我们看到是刘小东创作的态度,我们的展览分三个部分,刘小东的画作、日记和侯孝贤导演的电影。
记者:这次电影是策划之前计划之内的,还是计划之外的,开始策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做一个电影?
杰罗姆·桑斯:从一开始就有。从一开始就有计划了,而不是之后才有这个想法。从项目的最初始阶段,我们就和郭晓彦、小东一起讨论,就定下来了。
郭晓彦:小东和侯孝贤本身就是好朋友,彼此互相欣赏彼此的创作,他们在台北和美国谈,能不能合作,我们觉得也非常好,把他们彼此的对话性构建起来。侯孝贤也和小东进行了长谈,我觉得特别好。
记者:两位怎么看这种展览形式?有电影、日记和绘画。以后的展览,画家要画画是不是也建议他们拍一个电影,这是特例吗?还是要作为一个常态?
杰罗姆·桑斯:这是一个比较因人而异的做法,就像刚才在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我说过,刘小东老师的创作不仅像一个画家的创作,更像一个电影人,他画画的角度,包括对人物的构图整个的过程都特别像拍电影,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愿意从三个不的层面展现他的作品,是比较多纬度的展现。
记者:我们知道,其实侯孝贤的电影和刘老师的创作,他们经历的背景,台湾和大陆有一些差别。侯孝贤的电影也反映乡土性在,有台湾本土的一些特征。在这次的合作中,因为是完全不一样的背景,但表达的是年少的感情,怎么磨合差异性和某些共同华人文化的共性?
刘小东:我觉得没有什么大的差异,我觉得和侯导都是站在比较人性的立场上去对待人生或者是艺术,只是手段不同而已,他是电影,我是绘画。所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们为人处事,基本的世界观是相通的。当然台湾人不像我们大陆人经过问大革命,人的心情变得复杂了,他们比我们要单纯,而且更加善良、更加善意。整个片子拍过以后,金城和他们接触过的人都觉得他们太好了,就像不存在一样,他们永远躲在人后拍,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也不像大导演。他们可能随便到饭馆里买一瓶小二锅头,就在饭馆和人喝上了,没有任何的隔阂。我们可能从他们身上认识到老派中国人真的很优秀,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也希望中国人都是那个样子,多美。
记者:我记得您在早期90年代和80年代末期的时候,也画过一些周围的朋友和家人,现在您再次描述自己童年和青年时期周围的人,这次的感悟和之前肯定是不一样的。您现在再去描述他们,有什么样的感受
刘小东:过去都是一起长大的,后来我到北京读书,再来就是一起吃饭喝酒,之后我就回到北京。如果没有这次展览的压力、胁迫,我可能不愿意回家里画画。因为真的回到家里真的不好意思,害羞吧。就像我刚才说的,中国人都是这样的,混不好不敢回去,混得好也不敢回去,盘根错节的亲戚太多。我通过画他们,这种顾虑被打消了,他们是那么平常心,也不说画画干什么,也不讨论画的价格多少多少钱,不像城市里的人对这个这么感兴趣。他们喜欢和我在一起,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高兴,真的很难得几个月天天在一起。所以我的感受就是平常心太重要了。
记者:刘老师,我看到您这个展览的主题的时候,我马上感觉到是一个特别抒情的选题。我想知道,在您遗忘的绘画当中,对对象的描述是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跳脱的,我想知道您这次的展览中的这些创作,您是怎么来处理这些情感的?您是更有所克制的来处理它,还是就放开了,我对家乡的感受,对这些人的感受?
刘小东:一提到家乡,大家都会联想到乡愁或者是什么样的。对我来讲,对很多人来讲,也许心里是不希望家乡有任何变化,希望自己的家乡和过去一模一样,这样才能成为我们的避风港。就像不希望父母离婚,不希望父母老去,希望他们永远是一个样。但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城市化进程太迅猛了,把我们认为美好的或者不美好的全给铲除掉了,都规整为一个新的城市。如果说抒情或者不抒情都很无力,我只能睁大眼去看,用有阳光的和没阳光的白天里去画他们,我能做的仅此而已,来不及抒情也来不及不抒情。
记者:您提到城市化的时候,我印象很深,您说在这样的城市里,工人阶级被湮没了。您这些年基本上在大城市做大事件的项目,可能看到的是城市特别巨大的变化,在小城市里,这种变化可能是不知不觉的,慢慢瓦解的方式。您在创作中有这样的感受吗?比如说和您做三峡这样大的题目,您做北川、太湖这样大的题目,和您回到小城市做这样的题目,有区别吗?
刘小东:有区别,在外面画时间短,这次画的时间非常长。这次画的每个点都是成立的,因为大的氛围是对的。有时候在外面画,我就想好大概的一个点,展开就好了。这次不一样,这次根过去的经验画得更紧密一些。对于我来讲,在外面画是向外走,这次是向回走,向自己的心灵深处走,这是不太一样的状态。
记者:您通过这次展览,在以往您的作品中,有没有受到故乡或者童年经历影响的作品?
刘小东:是的,童年经历的事情其实是你一生的资源,你生长的环境,在你世界观形成的环境,那个环境就像如来的手掌一样,你将来的才能是跳不出如来的掌心的。我们有什么样的童年,也许我们就有什么样的未来。我的作品其实和我个人的经验有关,我的家乡或者北京,所有我遇到的人或者事情,都是我逃不开的资源,没办法(笑)。
记者:有人提过,您的作品有灰色的气息,您觉得用这个来描述您对家乡的感受,准确吗?或者太简单了?
刘小东:不简单,灰色是最丰富的颜色,人生的90%时间都是灰色的,我们高兴和痛苦仅占10%吧,其他时间大部分都是灰色的。所以人常常喜欢灰色,和每个人生命的渡过有关。我觉得灰色不仅仅是消极,甚至是颓废,但有的时候也是积极。灰色是很复杂的颜色,怎么说都有道理的颜色,和人生一样,怎么说都有道理。
记者:非常丰富?
刘小东:对。
记者:从展览的形式上来看,您最近的项目和纪录片有合作,在这些纪录片当中您都是被纪录的对象,您有想过自己做纪录片吗?把您想绘画的对象用纪录片的形式展现出来,而不是被别人纪录。
刘小东:我没有想到什么东西都是我的。有这么多专业人才,大家一起合作是最大的贡献,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其他专业的人?我之所以邀请他们来,是想把一个画布拿到KTV里去画,拿到三峡大坝上去画,或者拿到兵营里去画,它是一个景观。像戏剧一样的景观,如果这个时候有第三只眼睛去看,很荒谬也很有趣。所以我邀请他们来,不仅是拍我,同时也是拍社会发生的事情,永远有一只第三只眼睛在观望,人们都想表演,生活,现场,我在画画,他们在干他们的,这种景象如果你换一个眼光看是非常有趣的。所以我有时候请他们一起来合作。
记者:您这次还展了一些照片,一般来说,因为照片和绘画作品都是一个瞬间,在某一个历史时期,绘画在一个程度上被摄影挑战了,您现在在做这个展览的时候,您一边有绘画,还有一些是之前拍的仅仅是作为纪念的照片,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您是否觉得把您的摄影作品展现出来,会削弱您作品的表现力吗?或者是加强它?
刘小东:没想过这个。我觉得在有限的空间内,所有的东西都是平等的,如果用艺术的眼光看都是平行的,一张书写,几个文字,一个纪录片或者是几个绘画,它们都是平行的关系。我尽量把这种平行的关系同时陈列出来,让大家看到这一段时间内的生活。我觉得这是有趣的,我没有想过会不会抢了绘画的风头,我也年岁大了,我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过去想出名,我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我觉得“我”是一个越来越可耻的词,共同光荣才是美好的。这也是我通过和侯孝贤团队的合作,看他们片子体会到,有的时候“我”挺讨厌的。一件事下来之后,大家都从中感到光荣,这一点非常美好。
记者:从我看您的资料,包括和您采访,我觉得您作为艺术家来说,是一个特别不纠结的人,我看到一些艺术史上的人,或者我看到一些艺术家,他们很纠结,经常处在矛盾冲突当中。您认为您是什么样的,您内心深处还是有自己矛盾的地方?
刘小东:当然,我们所受的最大的哲学观念就是矛盾论。我们好像认识这个世界没有其他的方法,我们从小就接触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其他的哲学思想对我们影响不多。矛盾这种东西在我们心中,既是好的也是不好的。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会觉得很矛盾,我每天入睡也不是很容易,因为……很矛盾(笑)。都是很纠结的,人都是很纠结的。但我希望每个人度自己的时候顺利一点,不要太纠结,放开自己一点,宽厚一点,无所谓一点,会更好一些。
记者:我看到您作品中穿红衣服的小豆,你为什么描绘她,她有什么典型性在身上?
刘小东:没什么,从小我们一起练武术的。通过画我才知道她叫刘志新,我一直管他叫小豆,我们从小都叫小名的,大名是不叫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喝酒的时候都叫上她,因为她开朗好玩。她丈夫是很宽心的人,有时候夫妻会守得很严,她丈夫很信任她,所以有时候她和我们一起喝酒。
记者:从你的画面中,我看到小豆的形象,还有一些电视机、家具的感觉,还是有一种80年代、90年代的景象,刚才你又说随着工业变化,城市化不断在进入到自己的家乡,而小城镇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你怎样看待这种不变和变呢?
刘小东:小地方和大地方对时尚来讲差十年,这是很正常的。你这个地方时髦这个东西了,他那个地方还时髦你十年前的东西,这是地区差异。我希望有一些东西不要变,但是我连一个村长的能力都没有,村长想变它就变了,我不想让它变,我没有任何作用。我从心里不希望这个世界有太大的变化,因为他给我们很多的记忆,有很多空间让我们可以生存。你如果在一个时代变化太多,我们的生存空间会变得小。所以,好多事我希望慢慢来,慢一点,不要一变就全变了。我们都变成一样的城市,我们都变成一样的楼房,一样的公园,去哪儿都是一个样子,你说人生多么枯燥啊。
这是一个自私的想法,我也调查过藏民,我说你们喜欢变化吗?他们说当然喜欢,我有摩托我干嘛要骑马,我有火车我干嘛坐马车?我希望我的生活很方便,我天天上卡拉OK里唱歌。这就是矛盾,非常纠结的矛盾。作为变过来的人,你希望有些东西不变,但没变的那个人希望赶快变,这是非常非常难的问题。所以,处理一个社会问题、一个政治问题,好像不是一个艺术家能承担的。好像拆一条胡同,住在胡同里的人天天盼着拆,讹你一笔钱,然后住在楼房里。你不给够钱他不愿意,以保护文化遗产的名义阻止你拆,但是给够钱他很愿意拆。但是你不住在这里的人希望不要拆,不要变。住在这里的人希望赶紧拆。所以一个艺术家和政治家考虑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
记者:这次您等于回乡的时间比之前长一点,而且是用绘画的方式来展现故乡,您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
刘小东:故乡的人适应能力很强,他们从之前国营的工人到今天不重要的到处找饭吃的人。过去国营人很自豪,给他们介绍对象他们还挑呢。现在他们到处找工作,生活在改变,老大哥的光荣不存在了,我非常难过。这是一个非常让我动容的问题,你过去认为不变的东西恰恰变了,怎么办呢?人要活下去。
记者:您刚才也说到,您是不喜欢太过巨大变化的人,这次无论是物也好,人的命运都有转变,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几十年强烈的变化?
刘小东:当然,谁都在变化,我们甚至跟不上变化。没有办法。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记者:你希望自己不希望改变的是什么?
刘小东:不希望改变的是美好的东西,有很多自然的东西,自己形成的村落,你不要变成新农村好不好?每家已经形成很好的关系,一家一排房,都盖成楼房,不对的,真的不对的。新农村不能这么搞。为什么形成那样的村落?是有几代人的积累和智慧,以及互相牵扯的关系形成一个村落。你强行的让他们之一个筒子楼里,太没人性了。很多东西自然形成的,不要太变。你要变的,就是在老变的地方不停的在变。但是有些地方真的是留给几代人的记忆,我们想到那里我们心安。为什么这个要变呢?最后我们生活都好了,但是我们心都荒了。不能把心安的地方变了,这是作为艺术家的慈悲之心。
记者:刚才在纪录片里看到有几个镜头,你当年的朋友说,你给把寄书都被扣下了,还有的说,之前您画他说他不好画,您当时说都不记得了,这些记忆。您觉得生活在一个小城镇里的老朋友相比,您的变化是不是比他们更巨大一些?
刘小东:对,落差很大,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变化肯定比他们大。因为这个变化,我才知道人和人之间长久的情义很重要。没有这种变化,我可能也无视这个东西。有着这么一圈变化以后,我也知道很多很多民间人的情感对你的影响,民间人处理事情的那种东西,都是很厉害的。有人问我说,这次回去还能和他们一起来天吗?我说不仅能一起聊天,他们好像比我更牛逼,一喝起酒来,说的话都很好玩,我都插不上嘴。他们挺棒的。
记者:您刚才提到,和他们相处得时候,需要一种平常心。您画他们,可能画能卖到很高的价钱。您画《三峡》、《北川》、《魂游太湖》,面对的都是很平凡的人,之后的画作会有非常好的市场,是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矛盾,怎么调整到平常心的状态?
刘小东:很矛盾。我最早画的都是朋友,后来艺术商业化、绘画商业化,我就很少画朋友了,我无法面对这个问题。我也要活下去,艺术最后要变成商品,包括这批作品,我是不想变成商品的,在我经济能够支撑的情况下,我尽量的保住他们。但是谁知道能够碰上天灾人祸呢?你的工作室能够保存下来,你还有空间去储藏这些?我的工作室都是租的,今天涨价,明天就给你脸色看,你也不知道明天再哪里生活,都有这个愿望。但是在现实面前,我也许会低头。所以他们的平常心给我减了很多的压力,我从来没有说,我画你,这个作品我不卖,我没有用这些来交流,我知道我也做不到,我可能会卖,我只能说在我的经济能够支撑下去的时候,我不会卖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可谁知道以后呢
记者:我记得您画《温床》的时候,那个模特意外去世了,您之后去他家,他家也是一个贫寒的状态,您当时也知道自己作品之后大概的一个情况,当这种非常大的对比的时候,不知道您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刘小东:我当时看到他女儿,我很伤心。他的女儿当时和我的女儿一样大,那么小,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在那么大的时候,我也失去过亲人,在我的印象里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会对将来的生命产生影响。看到她,我真的落泪了,我知道她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她会有这么一份难受的心情。小孩无所谓,但是过来人知道将来会面临什么东西,我也无力改变。我要给她钱,当把钱送到他妻子手里的时候,他们家里所有的亲戚都盯着,我知道给钱是惹祸,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知道不能给钱,但是我能做的仅此而已。民间对待生命是不一样的态度,和我们读点书的人不太一样。
记者:在不断的游历和写生的过程中,您最多的感受是什么?
刘小东:打开自己。其实是一个战胜自己的过程。因为我老在想,如果我有一天不生活在中国了,我还能不能从事我喜欢的艺术。因为艺术的确和你的文化、你的土壤有关。可是有一天突然怎么怎么样了,这个土壤离你远去,你还能不能从事你喜欢的艺术?这是我内心最大的恐慌。所以我去美国画,去意大利、韩国、古巴,或者中国边远的地区,我就想寻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渠道,我希望能够从事我喜欢的东西,无论我现在怎么样。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就是自己一点点的纠结,使自己不停的往外走,去陌生的地方。
记者:架上绘画写生的方式,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刘小东:就是一个画家最起码的本能的欲望。我说画家有两大类,一个是凭自己的想象去创作,另一类是看一眼画一笔,我就是后者。面对真的自然和人物去画的时候,满足了我原始最大最充分的愿望,很过瘾。
记者:从美学的价值来说,你有没有新的发现,画了这么多年,还有没有新鲜的感觉?
刘小东:从美学上,我想达到一种更自展的痕迹。包括突然出现一个事故,半夜一个卡车司机喝醉了,就把我的棚子轧碎了,当时我的伙伴都非常非常愤怒,非常不能容忍这件事情。我想算了,也许被撞完的作品更好看,因为这是自然形成的,生活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希望把这种态度带到作品里去,无所谓。
记者:我之前采访一位台湾的收藏家,也希望收藏你的作品,,但是他当时喜欢收藏你的北京的画,我问他为什么喜欢你的作品,他说您会表达北京的光线。我想问您一下,这次回家,去金城,你有没有一两张画,你自己觉得这个会比较能表达那个地方的光线?
刘小东:打牌那张是表达那里的光线,很刺眼。因为东北那个小城镇没有什么汽车,天如果晴的话就特别的亮,云彩都没有。一说下雨就下好几天,一说晴就晴好多天。那张画是在晴天里画的,很亮,不像北京,是灰的。
记者:我想问个不知道您能不能回答的问题,您已经不在那个地方好几年了,您自己能不能知道小时候光线和风景的变化,和现在的光线和风景有没有很大的比较明显的区别?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变化?
刘小东:有很多变化,小时候家周围都是自然生长的树,现在都被伐掉了,都是种的人工的小树苗,都是笔直笔直的,很无聊。自然生长的树是特别好看的,我老想回到那边树林,但是回不去了,没了。现在的树苗就像阅兵的人一样,很直。有一个没有变,就是大坝,只有那个大坝还在,很多风景都变了。原来大坝的河滩里都是树,现在都种粮食了,水越来越少了,河滩都干枯了。有很多变化。过去都住平房,现在基本都住楼房。附近的农民特别喜欢买我们金城的楼房,所以房价也蛮高的。
记者:您那张被损坏作品的时候,展览的时候是重新绷好了,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按照原来碎的样子展出?
刘小东:我当时想过,我当时想是不是把棚子都拿过来,甚至有人建议我把车也放过来。但是我真的不愿意把装置艺术庸俗化,那样对我来讲太矫情了,装了就装了,我再给它绷平了给大家看看就可以了。很多领域我不愿意轻易触碰,因为我对他们有敬意。如果在展厅上有一幅被撞碎的画框,对你们来讲是装置,对我来讲是真实发生的东西,但是装置艺术被庸俗化了。我还是回到画,把它绷平了。
记者:刚才您说回到画本身,我知道您在上课的时候教学生绘画的方式,比如说一个颧骨尽量用一笔来完成,或者用更少的笔触来完成,我们对您的绘画技法都是很感兴趣的,能不能给我们讲一点绘画的技法。
刘小东:争取一步到位,不要重复。把画当成写字容易解决一点,如果把画画看得太重,就很难解决技术问题,心理负担太重。我给他们打过比喻,你画脸画得紧张,为什么画后面的衬布就那么好看?因为画衬布没有压力,画脸就太有压力了。一有压力就画不好,你要对它蔑视一些,然后一些技法就都带出来了。
谢谢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