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增评注:丽静此篇《试论书法之“气色”》洋洋万余言,是为其“杨丽静书法艺术展”而添置的一个分支内容。作为一个书家,作品展示的只是一个形象面目,至于撑起和烘托这个形象之外的只有文字表述,藉此印证自己的学术观点和艺术志向。
“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书法如人,人之康健,通过气色而达之。书之气色同样能晓喻艺术之雅俗、之高下、之媸妍。鉴于当代书坛,调水入墨,分色用笔已成时尚,此更为书法气色论的彰显补充了新的内涵。
该文围绕其气、其色两个概念展开分析探源,其立论明确,论据严谨,更旁征博引,叙述翔实,起步可喜,万难无悔,自可窥堂奥矣。初涉书坛有此气魄,堪可嘉也。
丽静学书,遵守规范,勤于日课,拾弃有道,更有所为有所不为。十载流光,不曾荒废,且于书外修文,诗书兼得。李可染曾有言:“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丽静此际,只能算进,尚不能说出,故其浅显与偏颇在所难免。然谦谦孺子从学中进、进而悟、悟后得,勤而事之、虔而恭之,正成功之所备,乃吾所期也。
曾国藩《冰鉴》云:“人以气为主,于内为精神,于外为气色。有终身之气色,‘少淡,长名,壮艳,老素’是也。有一年之气色,‘春青,夏红,秋黄,冬白’是也。有一月之气色‘朔后森发,望后隐约’是也。有一日之气色,‘早青,昼满,晚停,暮静’是也。“气色”二字在书法中也有渗透。书法之气色是结体形式,用笔轨迹的综合展示。是形象语言与执使运动的全面表现。气色有方正、奇诡、率真、达观等象,也有萎靡、畏缩、怯懦、惊悸等象。书法寓人,故气色正而笔墨生,笔墨生,则气色必论。
“气色”是古代哲学中特有的说法。书法中的气色被赋予两种概念,气为内质,色为表象。关于“气”,东汉王充提出:“天地合气,万物自生。”[1]北宋张载: “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2]认为“气”是世界的物质本源。而“色”,指颜色、品质、光彩等。人讲精神,书法讲神采。人的精神和书法的神采都是通过气色来表达的。
气,虽无形无声,无音无质,但时刻在我们身边流转。气是含蓄的,它的表达是周折的。书法,通过线条的运转、顿挫、徐疾印证着气韵生动、骨气洞达、爽爽有神。这种气萦绕于我们内心,三日绕梁而不休。卫夫人《笔阵图》所讲“凶险可畏如八分”,[3]即指汉隶所流露出的一种剑拔之气;相比之下袁昂《古今书评》评“萧子云书如上林春花”[4]又别于凶险的另一股春意盎然之气。
色,是有形有韵,可以识见,外在的。色是附着于我们身边的绿树红墙,蓝天碧海,具有可视性。色在书法当中不是单纯之色,而是一种映象之色,从色中可以映射出自然界各类形象,所谓“法象”、“象形”。南齐谢赫《古画品录》“绘画六法”[5]的三、四法分别为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可用于色在书法中以形写神、以形赋彩的解释。色可呈现肌肤的丰泽,可映照日月的光辉,璀璨若群星陈列、忧郁若乌云密布,像锦缎一样的文章,灿烂的使人目炫。如此形形色色,形色相生,各呈缤纷。
气与色都在向人们传达着信息。气为色之根,色为气之苗。色表现气,气决定色,气盛色佳,气衰色萎。传说中的战国名医扁鹊,凭气色诊断,便为其理。书法所呈现出来的气色同样也在向人们揭示一种信息和现象。用这种现象和信息便可判断书法的先天之气和后养之气,判断书法之润泽,评析书法之优劣。
一、论其气
气是一种内在形式,气由色来传达。人的喜怒哀乐等精神状态都是通过面目气色、表情及形体语言来显现,书法亦是如此。
书法这种古老的文化,用特殊的方式向世人传达着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书为心画,书家用线条抒写心中的情绪,反映自己的心声,所谓书如其人。书法也有形体语言,书法所展露出来的气便是通过它的形体语言——线条来表现的。象舞者之翩跹,乐者之韵律,绘者之油彩,寄托着作者的喜怒哀乐。
纵观历史名迹,各朝代书风可谓气象万千。
(一)纵横捭阖
此种书法之磅礴,气吞山河,纵横无束,不可阻挡。观之:云蒸霞蔚,鹏鸟高飞,山海相叠,连绵不断,字间如云鹄游天,行里如群鸿戏海,偶有一字若壮士弯弓,又若荆轲负剑,各尽姿态。像一部史诗鼓乐齐鸣,振耳发聩,如涤江河。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自开端,发展,**,结束,参差有序,曲曲折折,慑人心魄。
歌德曾讲海大于地,天大于海,而人心大于天。中国俗语讲“宰相肚里能撑船”、“心比天高”等,都揭示了人类心胸广阔、博大,无所不容。书法呈现攀山岳之雄伟,映日月之光辉的纵横气势,如诗句里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苏东坡的“大江东去……”;***的“北国风光……”等纵横开张,无可拘束。以***书法而论,他给中国带来了世纪东风,他是中国人民的领袖,又是不可多得的书家。毛书可谓是以心作书,以经历作书,以气魄作书,他既是一代伟人,又是一代书家、诗家,无论他的诗与书都凝结着一种常人无可攀比的胸怀与大气。学书者最可敬的是他的气势,最难学的也是他的气势。这种气不是一般人能养成,除具有先天条件外,更需后天的经历、磨练、培养和积蓄,非一日可学成。***是集政治、军事、诗书之大成的奇才,他的书法流露着他的性情,流露着他丰厚的文化底蕴,毛书的笔意老到,结实有力,充满了斗志,如战马上将士手中的利剑,呈现一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凌励之气。
张旭、怀素在中国历史上开一代狂草书风,“颠张狂素”的历史地位无人能敌,张、素的书法气贯古今,线条张弛有度,草中见真,热情狂逸、风驰电掣,笔画粗细迎让,变幻莫测。有诗赞怀素书云:“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然后绝交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怀素的胸中之气陈铺于纸面,使观者兴叹。张旭书法的典型代表《肚痛帖》、《古诗四帖》、《千字文》各具特色,《肚痛帖》字形忽肥忽瘦、笔势既断又连,通篇丰腴之味与清瘦之气并存,如玉环飞燕共处一室,姿态万千,相得益彰。《古诗四帖》如雷电交加,笔笔映带;如风飚突至,野草遍吹。《千字文》更是大小悬殊,惊涛骇浪,起伏跌宕。小字云外鸟翔;大字危崖鹤立,通篇气势排山倒海。
还有一种书法有种沉郁之气,令人悲怆凄凉,肝肠寸断之感。其代表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祭侄文稿》有天下第二行书的美誉,与第一行书《兰亭序》之书写情景大不同,一为喜,令人心旷神怡;一为悲,使人悲愤激昂。可能大喜大悲使书作顿生气韵,从《兰亭序》中可见喜气洋溢,从《祭侄稿》可见郁气沉积。从《祭侄稿》泪雨滂沱般字迹中我们仿佛看到颜真卿的悲愤、惋惜之情,丝丝线线似心血在惊悸中抽动。由于情绪的过度激愤,中间出现了几处错讹,涂抹勾勒处油然而生的悲凉、慷慨,让人凝眉洗目,感同身受。
(二)、沉雄高亢
我们都知道书法有南帖北碑之说,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北方多高山峻岭、摩崖峭壁、石窟造像,使书法得以在九重云天,峰峦叠障间留存。工匠们在坚硬的石壁上大刀阔斧,以金属工具代笔,在自然造化、钟灵毓秀的高山之巅尽情舒展情怀,抒发对大自然的热爱,彰写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沉吟对短暂人生的感叹。古人在文字没有发明之前,用符号或简单的图案刻划在石壁上以祭祀或记事,之后便沿袭下来,法国拉斯科洞里的壁画,中国的造像石窟等就是这样流传的。这种摩崖字迹流露着浓重的金石之味,铿锵古劲,力拔苍穹,势与天接。康有为评碑刻:“《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晖福寺》宽博若贤达之德。《爨宝子碑》端扑若古佛之容。”这山峦之上的文字如杏眼微睁的古佛,古朴宽博。似留恋那遥远的过去,始终保持着贤达敬畏之容貌,不愿在霓红闪烁、车水马龙的现代化社会醒来。
此外清代金农开一代书风,他的“漆书”雄浑奇逸,坚挺如斧刀凿刻,力不可摧,亦如这云头的摩崖,有金石味。郑板桥的“八分半”如乱石铺街,一改清代馆阁体的束缚,让人们踏进了幽深的青石板路,给视觉带来强大的冲击波。
颜真卿是唐代的忠臣良将,颜真卿的楷书向来有丰劲魁伟的美誉,他的《麻姑山仙坛记》、《颜勤礼碑》、《大唐中兴颂》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有雍容严整,豁达大气之妙。他的笔力沉浑、雄健,横竖之间若群山相叠,撇捺而外如大河纵贯,气势丰伟。众碑立于面前若泰山立于头顶,茂密可畏。元代郝经《陵川集》谓:“森森如剑戟,有不可犯之色。”傅抱石先生曾说:“因为中国美术的制作,根于作者人格的熔铸,所以‘雄浑’、‘朴茂’,处处保持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 [6]这段话流露出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也正合颜真卿书法所流露出来的气势,森然巍立,刀枪如林。
苏轼、刘墉书法可称肥美之态,刘墉的书法更为饱满、沉重,素有“浓墨宰相”之称,他的笔法含蓄老练,用墨毫不吝啬。苏轼的笔法较刘墉笔法张扬一些,苏字虽被讥为墨猪,笔划多肉饱满,但精神飞扬,姿态超迈。他的《黄州寒食诗》、《恺木诗》、《洞庭春色赋》使人神色澄清,思与文远。《中山松醪赋》更为苍茫老到,浑厚紧密。但苏轼《一夜帖》风格却不同于其他作品,是遒劲之外的另一种清秀,虽肥而不露肉,有婀娜之姿。这种异样的趣味正是从墨色的变化而得来,因色而生异样气韵。
中国书法用墨考究,墨浓色重,形粗而显丰肥,墨色在使用上的差别造成不同的气韵。说到这,不得不提清代“淡墨探花”王文治,王文治与刘墉是同时代人,他们追求两种风格,书体呈现两种态势,一粗一细,一浓一淡,一厚重之气,一清丽之气,各占**。
(三)、俊逸清瘦
风动云走,地转水流,俊逸清瘦之书法姿容有行云流水之气,宛然流畅,是海中行帆、云中行日的性情使然。此书风所形成的气势游历万仞,飘逸如风,清澈如水。似仙人手中的拂尘,丝丝缕缕,一张一合,又若天女腰间的飘带轻扬于身后,衔与云接,点画之间,全在腕底流泻。手的使转便是心的使转,心动手动,心流笔流,无穷的趣味在纸间徜徉。
此气莫过于书圣王羲之,王羲之作为北方的书家(山东临沂),字里确有南方书家之俊逸,若江南之秀女,出水之芙蓉。清雅宜人,仪态万方。《快雪时晴帖》笔法流畅,时断时续,如云卷舒,自成一象。《此事帖》蚯蚓挂树,相吸相绕,又如蝌蚪满塘,清晰可辨。《十七帖》清秀俊丽,游丝若骨,满纸云烟。历史上没有哪位书家能搏得帝王这样至高无上的褒奖,最为推崇王羲之的唐太宗对《兰亭序》爱不释手,至死都不忘把它带到坟墓里。唐太宗钟爱《兰亭序》我想不仅是因为《兰亭序》的文采,更吸引他的是《兰亭序》书法所散发出来的夺目光泽与超迈气韵的美妙结合,这种俊逸之光源于王羲之的精神、品质,是俊逸气象的源泉。
好的书法布局安排得当,使人看了舒服,自然之态如水随势而流,鸣叮质清,婉转灵巧。此书风的另一代表为唐褚遂良,褚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温温而雅。《枯树赋》挺秀飞动,字字灵巧。孟郊曾有诗云:“手中飞黑电,象外泻玄泉。万物随指顾,三光为回旋。”他把手中的字比作黑色的闪电,线条中所映之象随手腕的逆转不断光顾于身边,回旋着夺目光彩。这虽是孟效评草书的诗句,在正书中同样适用。诗者的意境与书者的意象正好合拍,书法的气色美在两者心里表现得淋漓透彻,使书法气色的意义得到升华。
代表当推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书,该书书体瘦长,笔力劲健,色清气纯,铁线银钩,仙风道骨之气堪称一绝。如美人坐于菱花镜前,惟剩一身清骨,照见消瘦的形容黯然神伤,纤指无力挥摇团扇,孤坐于闺房之中,自成一格。似黛玉清纯可嘉,才情逼人,虽骨气消瘦,但气质不俗,大观园里众多佳丽却无人与之媲美。
清王澍评李阳冰:“运笔如蚕吐丝,骨力如棉裹铁”。[7]此种书体虽如春蚕吐丝,但骨力却像棉花包裹着铁一样坚挺,外柔而内刚,表面细腻温滑,中间则骨劲有力。这虽是比喻,却道出书法的铮铮之气,体现了书法的性格。此书若流于指间如筋一样松软滋润,柔韧而富于弹性,世间的万物都会欣喜接纳。如观小幅折枝,灵巧可佳,虽疏香不多,却有万种风情,使人怜爱。
赵孟?是元代在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大书家,他的笔法得羲之精妙,秀丽、劲挺、自然、流畅,灵气十足,意境幽远,气势连带。字与字间顾盼流转,明眸互视,虽姿媚动人,却无丝毫张扬之态,宛若淑女,举止有度,无懈可击。
此类书法虽细嫩、柔润,亦如春雨,是艳阳高照、飓风雷雨之外的另一种趣味。观此书可感受到空气的湿度,如临其境,如沐其中。田野上,白烟腾起;树杪下,百泉奔流;山腰间,低云相绕;亭廓中,水帘密郁。如美人相思之泪,情牵万种。虽是小山小水小风景,却似古老的丽江、周庄、乌镇一样别有风味。流动着一股清纯精巧、玲珑剔透的美感。唐窦《述书赋下》[8]称贺知章书:“如春林之绚采”,春天的树林五彩纷呈,百花齐放,百草争发,瑰丽多姿,书法若呈现此种气象是何等美妙。明胡云峰评陈绎“伯缚善飞白,如尘缕游丝,秋蝉春蝶。”[9]说陈绎的飞白书像软系的游丝,缕缕不断,如秋天的蝉翼,春天的蝴蝶,舞姿轻盈飘渺不入俗尘。《佩文斋书画谱》引《唐人书评》评卫烁书风道:“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唐张怀瓘《书断》又评:“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10]头戴鲜花舞蹈着的女子,低昂着头,露出美丽的脸庞,像仙子舞弄着月影,池塘里红色的莲花,碧色的水面浮动着朝霞。这里的鲜花、月影、红莲、碧沼、浮霞,涵盖了世间美好的颜色,映衬着楚楚动人的仙娥美人,不正是一幅清雅妩媚的图画吗?尽情享受着春日里的清气吧,感觉打碎了玉壶里的清冰,瑶台上发着晶光的冷月,在流动着芳香树下沐浴春风,闭目屏息,脑海中意象频生,来回过往,怎不让人回味悠长.
在享受这一切的同时,不要忘了让我们感谢那些才华横溢的书家,是他们的创造,才让我们得以尽情享受书法所带来的快乐。他们用笔书写华章,用生命织就未来。羲之、徐渭、八大、白石直至身边的陈文增老师又何止不是如此?
二、论其色
钟繇“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将书法之博大与天地相连,以天喻笔,以地喻书法之美。山之高褐、水之清碧、树之苍翠、花之多彩,少女之俊丽、男子之潇洒,四时之变化,无一不彰显天地玄黄之色。
《用笔法》中有“繇解三色书”之说。[13]此中“三色书”为三种书体。一是铭石,谓正书;二是章程,谓八分;三是行狎,谓行书。可以把味的是南朝羊欣为何把三种书体解释为“三色书”,突出一个“色”字来表达用意,其中很有意思,细琢磨,此中用色并不是随意而用,应有其深意,亦有其新意,不妨展开遐想。正书、八分、行书这三种书体各有特点,如用“体”、用“势”、用“形”来表示,未免太俗,常人都可用此三字来表示,但取一“色”字便顿觉新奇,而且突出各自特点和三种色调。正书色浓,八分次之,行书色泽更加活脱、灵动。所以我们不妨设想这三种书体,如餐桌上的三道美味,一类如拼盘,方正、稳妥保持原始色泽,不动声色;一类如拌菜,躲不过的刀切撕扯之痕,色泽稍有改动,切痕之处与完整之形产生想象差别,更加丰富;一类又如溜炒,急火炙烤之下,飞铲走壁,丝丝纯熟。色泽便发生一些量变或质变,如虾蟹更鲜活漂亮,蔬菜更加老成,色趋深重。摆开来看,各具风味,色泽互相抗美。
书法的横竖撇捺等不同的笔致显现出的拙巧、映带、疏密、虚实、主次;墨色的干湿浓淡的互相协调配合及灵活多样的变化;结体的迎让、向背、布白、平衡、方圆等均显露出书法所特有的神采。书法无色便无气,气附于色而生韵、生象、生意、生味。这就是书法魅力所在。
(一)色生万象
意象,渗透于书法创作与欣赏的全部过程,是在书者、欣赏者脑海中产生的意象。书者将这种意象反映 于作品当中,观者从作品中不断吸纳、领悟,完成对书法的再创造。张怀瓘《六体书论》说:“书者法象也。”[14]他认为显形就叫做形象,书法既效法万物的形象。陈文增老师在《临池随笔·1》中说道:“每逢集市庙会,但见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各色衣着,不同持携,高矮长短,疏密集散,里里拉拉成百米长阵,观之不厌。我谓草书,若得此天趣,不亦乐乎。”[15]在集市庙会上也能悟书法之理,时刻念于心间,处处领悟,可见老师对书法热爱程度之深。庙会之上,人多拥挤,密密匝匝,高处望之,色有不同,人多处色丰,人稀处色薄,有慢行者、牵手者、奔跑者、避让者,街面如纸,人行如线。怎不似草书状?张怀瓘《书议》:“囊括万殊,裁成一相。”[16]既将自然中万物万象,裁成适合书者个性、胸怀、情绪的书法色相,从这种色相之中窥视作者的所知、所想、所悟。他的《书断》又讲:“案古文者,黄帝史仓颉所造也。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是为古文。”[17]仓颉通于神明的本领是来源于星相、龟文、鸟迹等众美,经过构思领悟而合并、拼添成文字。文字由万象裁成,万象会在文字中有所反映,互为映照。张怀瓘在文章中,从仓颉(古文)、史籀(大篆、籀文)、李斯(小篆)、王次仲(八分),程邈(隶书)、史游(章草)、刘德升(行书)、至蔡邕(飞白)、张伯英(草书),一一叙述了他们始创各种书体之先河,每章的最后都有一小段精美赞词,这些赞词中包揽了物象的纷繁种类:有比璀璨之星辰;美鳞之龙鱼;润洁之珠玉;苍茫之江海、笼翠之山岳、骤然之长风;有比铁甲之卫士执戈;有比金光之灵芝、仙草等等,这浩浩汤汤的自然之象全是因物象之色而来吗?
古代书法中墨色因书家喜好而定。焦墨之色可靠飞白来区别;调水使用便靠墨色的深浅变化、线条的粗细、通篇的布局来区别。色淡而轻,色浓则重;线粗则力,线细则弱。
书法中象的产生是靠墨的变化而推生的,没有色变就不可能有象的纷纭。画论讲墨分五色,一幅水墨画中,只靠墨与水的搭配使用,不用其他颜料同样可以丰富多彩。笔即着纸靠浓、淡、干、湿的变化,产生不同韵致,各类形象一应俱全,姿态各异。书法亦是如此,一色而生百韵,一色而生万象。
墨在使用中也很讲究,当今书坛大家行笔之时基本用两色墨,一色为墨,一色为水,互不掺合,分别置放。8月份,中国书协副主席何应辉先生来曲阳,我和几位同学跟随陈文增老师观看了他的书法表演。为提前做好准备,我在倒好的墨里加了少量清水,何先生看见了,说:“墨可不能这么用呀。”他又重新倒了墨,另准备了一盆水,而后才铺纸动笔。他这一小小举动充分体现了书法是流动的,书法的精神也是流动的。主要为两种流动之美,即一幅书法作品本身之流动和书法在时空中的流动。这历史的流动,就囊括了当今书坛在两色墨的使用上所发生的变化,是一种笔墨当随时代的进步。
观看国展作品,有的以淡墨为主,稍有浓墨相间;有的以浓墨为主,少有淡墨穿插;有的浓淡各半,书写各有风格,独到之处,各尽其美,张显个性。画的绘制可用藤黄、朱砂、花青等颜料调制,但书法却不能,书法中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象赋予的,有了象的存在,单纯的纯皓之体同样可呈天地玄黄之色。
虞和《叙二王书事》中评子敬书法“笔迹流怿。”[18]说他的笔迹中流露出了美好悦情之色,这种悦情美好之象如风停雨散、润色开花是象的一种。象不光是单纯的形象、物象,心境、情感之象,此外欢愉、悲伤、惊悸、愤怒都属此类。
(二)意趣横生
有诗云:“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堪自愉悦,不可持赠君。” 张怀瓘《六体书论》也谈到书法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好感觉,他道:“其趣之幽深,情之比兴,可以默识,不可言宣。”居于岭上没有什么可供欣赏愉悦的事物,只有碧蓝的高天,舒卷的白云,但这已足够一位诗人享用了。书法妙处也在于此,其中的意趣幽远而深刻,情感的熔铸只能默识,无法言宣。生活中那样的蓝天,那样的白云很容易找到,但诗者的意趣、心境却很难找到,有了心中的意趣,笔下的意趣才会横空出世、灵动活脱。于诗、于画、于书都是如此。但有一点还得强调,美好诗句的产生不得不说是根植于山岭上最基本的苍翠、蔚蓝、绵白之色,从而产生不可言传的意趣。
陈老师《临池随笔·2》:“武功之道,在意不在形。形为招式,意为内涵。书法之道,形易见而意难寻,求意重于逐形。”[19]2004年我大部分时间用在练习行书上,经过一年的磨练,对书法中形色认识有了一点掌握。有很长时间我在用色上摸索。认为自己行书功底差,想尝试在用色上出一些变化以掩盖欠缺。但我错了,色的使用并不是盲目随意而用,色需附着在坚挺有力的形上,而见神采、出意趣。所谓挺然秀出,没有坚挺的线条就不可能有艳丽的色泽。意亦不是由简单的色而出,脆弱无力的色不可能出意。那段时间,在老师的帮助下,我走出了误区。
释、儒、道对书法的意有很深影响,《自叙帖》是怀素把禅意注入草书的典范,是怀素书法成就巅峰时的著作。明王世贞评“字字欲仙,笔笔欲飞。”怀素少年为和尚,传说悟云彩无固定形状,风势变化无常而得书法之妙道。他的书法有别于其他书家的意趣。赵县的柏林禅寺是河北省佛学院所在地,香火极旺,大殿、厅廊里不乏瑰丽的书法佳作,此种书法禅意浩泽,色清澄明,结体无尘,无一点俗意,让人目瞪。值得强调的是,这种佛家境地里大块用金粉书写成的方形匾额,气势夺人。朝阳映照之下,金光闪闪,立于其中通体早已被洗礼净化。这种金光闪耀之色,也应是翰林中一种独到之色,所产生的意也为独到之意。
儒道之说对意也很有影响,儒家崇尚人心所欲不逾矩,心正则笔正,所谓先立人后立意,历史上忠信,耿直、气节之人的书法历来得到推崇,奸臣、虚妄、小人的书法无立足之地,这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对人格尊严的确认。人们对品质道德的认识先入为主了,思想出现定格就很难改变。秦桧是个典型例子,看到他的书法只能让人痛惜地想起岳飞,再次唤醒人们的记忆追诲历史,口生唾骂。儒家对意的影响也有弊端,清代馆阁体把书法规矩在一个死框框里,千人一面,千纸一色,使书家无法施展个性,是儒家思想弊端在书法上的极致表现。
道家对意的影响为“天人合一”,“自然无为”,庄周梦蝶,不知谁为我谁为蝶。道家崇尚自然,一切主张个性发展,是对儒家的否定。《庄子·天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世界上最精妙的事是文章,文章因有了语言才显得精妙,而语言的精妙在于意境,意境的美是不可言传的。李白有诗云:“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裳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李白的浪漫主义诗风,给中国诗坛掀起了一股狂潮。而道家对书法的影响,则出现了以张旭、怀素、金农、八大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书风,开一代先河。
(三)异韵流动
有一句话叫秀色可餐。人对事物的感觉是相通的,于食有同味,于色有同感。美丽的秀色可供精神食用,好的书法观者愈多。书法中最基本的、最原始的色就是黑白二色。“计白当黑”是书法创作的至上法则。书法中没有白便没有黑,无黑也谈不上白,这是辩证法。人们在欣赏书法时,同时是在欣赏着这两种颜色。书家在动笔之前要先凝神入定,而后动笔,脑海中对线条的安排和画面设置都要成竹于胸。白安排妥了,黑也就更生色感,更出气韵,黑与白谁做统帅,取决于整幅作品中所占比例,阴文为白,阳文为黑。书法当中黑白之色即万物之色。吴冠中先生曾说天下莫过于黑白两色,人在百年也归结到这两个颜色。看来,黑白之色确实是最具情感,最具韵致,最能概括的原色。
陈文增老师《临池随笔·2》:“书法以神采为上,其用笔、间架均为附着形象。”[20]用笔、间架是附着于神采之下的形象,而各种物象又是附着在用笔、间架之下的形象,从而产生不同的韵致。书法的浓淡构成如音乐的轻重节拍,协调搭配,错综有序,韵律自然而出。张怀瓘《书断》评褚遂良真书若得右军之媚趣:“若瑶台青璅,窅映春林,美人婵娟,似不任乎罗绮,增华绰约。”这句话的含义是说褚的书法象豪华楼台上雕镂的门窗,远处映出春天的树林;美人在这种掩映下仪态可掬,姿容天然,充满自信,用不着多余的华贵衣衫来为她增加装饰就已经很美了。又评谢眺草书:“草殊流美,薄暮川上,余霞照人,春晚林中,飞花满目。《诗》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之谓也。”这是何等的韵致,用书法来比喻与美人邂逅,不期而遇的美好之境,在薄雾清纱的碧玉琉璃之上,晚霞映红了行人的脸,夕阳落于苍翠的野林之中,透过树隙流出万道霞光。风儿吹来,落花成五色,带着芳香轻轻的在身边飞舞。这种韵是书者从心底流出的韵,世间美好之色随书者所写之意,早已凝结在笔端,一泻千里,光彩万丈。庾肩吾《书品》:“云气时飘五色。”[21]即为五色生成之时流动着的如诗如画的书法之韵。
总之,气色反映了书者的功力、志趣与心境,是书法作品优劣的反映,只可会意不可言传。这也是书法创作历千年而不弃的重要法则。书法的创作与欣赏是一个辩证的统一,书者抒情遣怀为表达心中的抑扬之感,而欣赏者以自己的经历、好恶来揣摸书者的创作意图完成作品的再构建。一百个人看《红楼梦》,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部自己的《红楼梦》。而对人生的慨叹将曹雪芹与读者联系起来。气色在书法与欣赏者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使书法艺术的创作与欣赏形成良性互动。
人的脚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书法的气色是书者所在环境与个人修养的必然反映,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愿书法艺术更能反映出当代书风之大气,展绚丽之色泽,以不负于这个高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