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磨白牛仔裤、嫩绿色毛边帆布鞋的是林兆华,牙齿坚固整齐,不过是假的,把假牙摘掉,嘴瘪进去,露出74岁老人的本色。
“我现在是无齿之人。”42岁当导演、60岁被称作“大导”的林兆华调侃自己,仿佛“沉重”跟他没有关系。
十岁的时候,林兆华第一次知道光的厉害。那时他的老家天津卫到处是美国大兵,他们到酒馆喝大酒之前,先哄散酒馆门口玩弹球的中国孩子。孩子用弹弓回敬,酒馆的灯全被打灭。全黑的街区中,突然出现一束笔直光柱,那是林兆华手里的电筒,超长型,能放三节干电池,是给洋人开车的父亲拿回家的。
“所有人都被黑暗吞没,只有我的手电筒能决定哪些人亮相,在什么情景下亮相。”1990年代初,林兆华跟剧作家马中骏回忆。十岁的顽童每天晚上带着手电筒出门,在胡同口悄悄候着——美国大兵经常带着女人钻到胡同的旮旯里,干那事。一有悉悉索索的动静,手电筒立马亮起。
“我对戏剧没有使命感。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林兆华说。
2010年底,“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占领首都剧场二十天。除了远道而来的德国汉堡塔利亚剧团,其他参展者都是林兆华多年的合作伙伴。“邀请展”是“林兆华戏剧共同体”的戏剧宣言吗?
“哪儿啊?”林兆华断然否定,很早之前他就给自己立了规矩,不参加戏剧研讨会,不做自我总结,只要能排戏。
林兆华在舞台上跑过马,放过羊,栽过树,铺过四万块红砖,堆过黄土高原,他说:“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播放: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打我自己的脸
篡位的国王年富力强、高大英俊有如一只黑色的天鹅;王后痴肥而年老,自始至终穿着束腰的亵衣;两个哈姆雷特,一个老,一个少,一个胖,一个瘦,共穿一件连体衣;近臣波格涅斯是坐在轮椅上的瘸子,由一位女演员扮演;雷欧提斯八成踩着高跷,因为他的裤管长得离奇。
篡位者直截了当地宣布了新的秩序:国家就是王冠。甲虫会死去,耗子会死去,猫头鹰会死去,鱼会死去,父亲会死去,还有母亲,女儿和儿子,人和家人都会死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都要死,都要生,然后就走向永恒……
大腹便便的丹麦王子语速缓慢,诺诺连声。
为国王祝酒的礼炮轰轰响过,老哈姆雷特的宽大袍子里钻出一个年轻的头颅。年轻的哈姆雷特和年老的哈姆雷特一唱一和。仇恨在越来越快的语速中一点点引爆,两个连体的哈姆雷特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明与暗的强烈对比,让人分不清他们属于正义还是邪恶……
1990年,投资7万元的《哈姆雷特1990》在北影小剧场连演7天。此前一年的《哈姆雷特》变成《哈姆雷特1990》后,“如何面对自己”成为当时集体躁动中别样的声音。2008年该戏在保利复排。(杨春雁/图)
林兆华形容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太顽强”、“太先锋”,其中雷欧提斯八成踩着高跷,因为他的裤管长得离奇。(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我把这个戏请来,等于是打我自己的脸。”今年,林兆华在德国看到汉堡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立刻起意把它请进中国,他自己受了刺激,要把同等剂量的刺激传递给国内同仁。“它太顽强,太先锋了!我那个再怎么说也是传统的。”导演过《哈姆雷特1990》的林兆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989年,林兆华想排《哈姆雷特》,把排演计划上报给自己任副院长的剧院,却遭到拒绝:《王子复仇记》剧院早就排过了,谁还看?林兆华多年的感受再次被印证:他想做的事情,在剧院是干不成的,真要干,对剧院也没好处。“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宣告成立。
这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没有纲领,没有办公地点,也没有正式的成员。合作的演员从林连昆、李婉芬变成了濮存昕(在线看影视作品)、倪大红、梁冠华们。其中只有梁冠华正经演过若干话剧;徐帆、胡军、陈小艺还是中戏的学生;倪大红在实验话剧团跑龙套;濮存昕进人艺三年,演过电影《最后的贵族》,不过在演员表里署名“苏昕”。沪语里“濮存昕”跟“不称心”谐音,导演谢晋认为不吉利。
“我对莎士比亚没有研究,对宫廷复仇故事也不感兴趣。但是莎士比亚给我一个很好的机会。”林兆华为他要表达的命题兴奋不已: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如何面对自己是每个当代人必须应对的挑战;历史的偶然性无处不在,今天是小丑,明天是国王;今天是朋友,明天变密探。角色换位的想法由此而来:“历史的偶然性经常开人类的玩笑。我今天为什么不能开你的玩笑?”
“对经典的解读不能只停留在戏剧文学上,戏剧是舞台艺术。”林兆华的想法戏谑而强悍:他要把自己的导演语汇“强加”给戏剧文学。
巍峨的宫殿变成了又脏又破的灰布;丹麦的王室和贵族,变成了地道的中国演员,他们不垫高鼻子,不戴假发,只在日常服装之外,罩上一件麻布袍子。最后一场戏比剑,舞台上的吊扇连同支撑它们的管线一起下降,哈姆雷特和雷欧提斯在扇叶间腾挪躲闪完成决斗。
1990年初冬,投资7万块钱的《哈姆雷特1990》在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小剧场上演,连演7天,观众不少,钱却一分也没赚着——因为没有演出许可证,不能卖票,只能作“内部交流”。“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想法被实现到了极致,篡位的国王跟哈姆雷特、波格涅斯和哈姆雷特、王后和奥菲利亚、哈姆雷特的挚友和告密的奸细全都实现了换位——此前,这曾是所有演员的大困惑。上一秒还是叔叔,下一秒怎么变成侄子?上一秒还是猥琐的大臣,下一秒怎么变成复仇的王子?一年的困顿,让《哈姆雷特》变成《哈姆雷特1990》,“如何面对自己”成为那时集体躁动中别样的声音。
“这个戏在结构、导演的表达手法上,开始贴近当代戏剧。”林兆华认为,《哈姆雷特1990》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实现自己的戏剧主张,被称作新时期小剧场开山之作的《绝对信号》不算、《车站》也不算。
《绝对信号》上演的时候,阿瑟·米勒刚好受邀在人艺排演《推销员之死》。阿瑟·米勒对《绝对信号》的评价是:这是一出心理剧,但是舞台上完全没有心理。
阿瑟·米勒的评价,林兆华泰然接受:“那两个戏放到世界戏剧舞台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车站》演完,说我们学《等待戈多》遭批判,可人家那儿早荒诞过了。”
《哈姆雷特1990》却得到了世界级的赞许。1990年,慕尼黑艺术节向《哈姆雷特1990》发出邀请。当届艺术节只有两部莎士比亚剧作上演,一是彼得·布鲁克的《暴风雨》,一是《哈姆雷特1990》。
剧组申请签证,有关部门说,全组去德国开销太大,得让对方能负担路费。邀请方当天就答复:一切费用由我们承担。有关部门还是不放心,剧组七个成员出自七个单位,没有这种出国先例。剧组派全组最能说、在戏里演掘墓人的娄乃鸣去有关部门游说了两次,两次被拒。林兆华自己出马:这不是我个人的光荣,这是中国戏剧界的光荣,我保证全组人都回来……
对方反问:谁能保证你回来?林兆华无话可说,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