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戏,就是表达‘我’的现在,‘我’有很多难言之隐要跟你说,这就是演员和观众的关系。”北京人艺副院长濮存昕告诉本刊记者。在交流会上,他送了莫斯科艺术剧院副院长波波夫8个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既是说给我们,也是说给他们。”他说。
从小生活在北京人艺的濮存昕很小就从父母的谈话中知道了“斯坦尼”的概念,70年代末他在空政话剧团学表演的时候,所有老师必定会提到“斯坦尼”,而他现在也没有把斯坦尼那几本厚厚的原著啃完。“斯坦尼的表演系统是当一个演员的基础。”他说,“无论是能力、审美判断还是表演经验。50年代前辈们特别想看俄罗斯的东西,但是看不着,只是有专家来授课。我父亲的老师叫列斯里,指导导演进修班、表演进修班,来给人艺指导和排演片段,但是只有短期就走了,留下一堆争吵。一直到‘文革’、到今天,我们还在自己原来仅有的概念、词汇、条理上不断争吵。”
谈起表演理论,濮存昕更愿意讨论焦菊隐:“他整个导演提要里面,已经超越斯坦尼了。如果他能活到‘文革’之后,他的话就是对斯坦尼的发展,我们甚至可以不读斯坦尼,读焦先生的就可以了。他已经谈到与观众共同创造的问题了,比如我演戏,但是我只演出60%,提到了观众的参与表演,可惜这个理论没有形成体系,没有一部典范性的作品。”
20年前,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叶甫列莫夫应邀来北京人艺排演《海鸥》一剧,这被视为斯坦尼体系在中国传播的一个关键节点。其实那时候,叶甫列莫夫的《海鸥》已经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海鸥》的舞台体现完全不一样了。在童道明的回忆中,叶甫列莫夫说道:“如果我现在还重复半个世纪以前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导演提纲,那就意味着我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背叛。”“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演员的表演一定是从内心出发,舞台形式怎么处理,是另外的事情。”童道明补充道。
濮存昕当年在剧中扮演男主角特涅勃列夫,如今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叶甫列莫夫临走时对他的指点,他说:“濮,内心汹涌澎湃的时候,外表要做到平静如水。”“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才能平静如水。”濮存昕向本刊记者回忆道,“我接受过他失望的眼神。当时演得不好,第一幕很糟糕,最后稍好,但是已经无可救药了。演员一定得有经历,懂得人生况味之后,有把自己放进去的能力。很多演员初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特别是我们这些人没有很好的教育背景,瞎使劲,气死我了。他也知道不对,只能慢慢纠正我们。今天我演《海鸥》的话,感觉自己可以演了,但是我老了。这跟《茶馆》里的台词是一样的,会之际人书俱老。”
“我真羡慕他们有这么棒的演员。”曾为林兆华长期做舞美设计、近年来转向导演的易立明告诉本刊记者,“演出了人的真正性格和命运。比如《白卫军》,选了十月革命胜利一年以后,新旧交替的时代之际,历史动荡中最痛苦的那一群人。而《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也是从卫国战争一个逃兵的角度,去挖掘人物的内心情感。这也是我感到要向莫斯科艺术剧院致敬之处,我们怎么能够做到和时代同呼吸?这三部戏全部是以历史命运思考为主,永远关心着自己民族的重大历史。他们在戏剧文学性上的成就无可否认。”
从这个意义上说,“斯坦尼体系”的概念并不足以作为框架来评论这三部戏给人们带来的思考。“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台戏,而且是一个戏剧文化传统。”童道明告诉本刊记者,“我们看到了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之前还有普希金。斯坦尼体系只能产生在俄罗斯,它就是一个心理现实主义的大本营,就像布莱希特一定会产生在德国,这是一个诞生了康德、黑格尔的思辨的国度。”
然而传统确立之后,应该如何前进?斯坦尼当年提出的口号是,“从自我出发”。而此次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艺术家们面对中国研究者的提问回答道:“从自我出发,但是走得越远越好。”
“事实上,在我看来,斯坦尼体系与现今俄罗斯戏剧唯一存续的关系就是演员的表演,这是一种烙印和气质。”易立明说。他80年代中期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斯坦尼”是那个时候最耳熟能详的概念。“余下的,不妨说斯坦尼一直是个传说,其主要意义在于历史而非艺术的层面。”
“斯坦尼之前,戏剧表演是特别做作的。”易立明解释道,“所以他要强调真实,写实。他的理论主要是为了反对前人的戏剧形式,也迅速就被后代人甚至当代人反对掉了,比如瓦赫坦戈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短暂的阶段,之后很快进入了表现主义等等潮流。他的意义在于,从他开始,全世界进入了现代戏剧的发展阶段,之前都是古典戏剧。古典的东西强调样式,而从斯坦尼开始,强调生活语言、本真和内心。关键之处在于,斯坦尼其实是个开端,开启了一扇大门,里面还有许许多多后续的丰富宝藏。但是我们把它当做了一个结尾,没有发展。”
舞台美术出身的易立明告诉本刊记者,他看这三个戏的舞台表现时,并没有特别的惊喜。曾说过“有了舞美之后,戏剧就堕落了”的激进观点的他,谈及自己的观感时,一如既往地坦率。“舞台美术其实是个多余的称呼,因为舞美就应该是导演构思的一部分,而这次三位导演的处理手法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有超越之处。”他直言道,“比如《樱桃园》里用了一个‘空的空间’,但是还是没撤掉那两块幕布,还有各种收缩、打开的变化,在我看来是没有必要的复杂。而《白卫军》中,本来舞台呈现追求的是表现主义的象征和隐喻,仿真的枪炮声在这种背景下显得有些噱头,自然主义和表现主义掺杂在一起,舞台视觉上有些别扭和不统一。”最后一个戏《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他也认为舞台形式和剧情内容并不协调,“玻璃盒子的外观和质感、舞台调度的走方块、走直线,都是很理性的,但是人物情绪却是非常激烈的,非理性的。形势不但没有加强人物的情感,反而削弱了内容。”
然而,这次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终于“让传说变成了现实”。易立明笑道:“曾经的一个高不可攀的楷模,我们现今突然发现我们其实也可以做到。同时也是一种警醒,我们绝不能回到上个世纪的斯坦尼,我们必须以斯坦尼为起点,继续向前迈进。”而在濮存昕看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海鸥》是他们的,《茶馆》是我们的。”濮存昕告诉本刊记者,“我们的民族不能够再没有痛苦感了,别再说假话,就像认识戏剧一样认识生活,生活就是假定性的,假定你做什么,然后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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