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杨燕迪
就纽约爱乐乐团为何此次选择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复活”》这一鸿篇巨作纪念“9·11”十周年,早报记者专访了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杨燕迪。杨燕迪告诉早报记者,这个曲目的选择很有眼光,有很深的寓意。马勒的这部交响曲,跟对死亡的态度、如何认识死亡、死亡给人类带来何种感受以及在死后该怎么办,有着很深的联系。他认为,马勒的这部作品其实是一个乐观的作品。最后乐章的唱词主要就是一句:“我死是为了生。”这是为了说明死亡并不可怕,对死亡应该采取正面、肯定的态度。这种态度放在“9·11”也是非常妥当的,尽管这是一个惨痛的悲剧,但我们还是应该正视它。
超越死亡后便是“复活”
东方早报:挑选马勒的《第二交响曲》纪念“9·11”十周年,有什么特殊意义?
杨燕迪: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标题是《复活》,应该说也跟一个灾难事件直接有关。那就是他的一个提携者,或者说是一个朋友,冯·彪罗的去世。彪罗是当时的一位指挥大师,他的去世直接刺激了马勒的灵感。马勒在写作《第二交响曲》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但这时,他的一位前辈、朋友的故去刺激了他的灵感,使他产生了把这个作品延续下去的好主意,就是选定一首诗歌,作为作品最终章。我觉得这部交响曲,跟对死亡的态度、如何认识死亡、死亡给人类带来何种感受以及在死后该怎么办,有很深刻的联系。把它放到纪念十周年的关口是非常合适的。
东方早报:一般来讲,马勒这九部交响曲,每次里面好像都跟死亡有关系。为什么他如此热衷死亡的主题?
杨燕迪:马勒一辈子都在探究死亡以及死亡后人生的意义,这在音乐史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研究他的个人生平可以看到,他一辈子都不断面对亲人故去的现实,开始是他的兄弟姊妹,后来是他的女儿,最后他自己也面临死亡。他的贡献就是把对死亡的思考贯穿艺术创作中。对死亡的思考达到像马勒这样深度的作曲家,在历史上是非常罕见的。他的《第二交响曲》可以讲是全面地展现马勒对死亡的态度的一个里程碑作品。而这部交响曲,实际上还是他比较早的作品。
东方早报:对,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他才34岁。
杨燕迪:但是就在这个作品中,马勒对待死亡,居然达到了一个比较超越、比较乐观的态度,因为最后是“复活”。所以这部作品放在纪念“9·11”也是非常合适的,尽管有这样一个灾难出现,但就如何面对灾难,面对死亡,马勒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第二交响曲》一共五个乐章,这五个乐章的布局,呈现出一种叙事线索。第一乐章,上来就是一首葬礼进行曲,昭示死亡已经发生,这个乐章长达20多分钟,非常庞大、宏伟,非常深刻、沉重;第二乐章是一个非常柔美的连德勒舞曲,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想象的人格,一位英雄死了,第二乐章是对他原来美好世界的回顾,是个梦幻的东西。
东方早报:我觉得马勒的处理,和柴可夫斯基在《悲怆》里第一乐章的沉重、凝怨,转入第二乐章的轻松欢快,是很相似的。
杨燕迪:对,是很相似。第二乐章是个梦境,第三乐章又是一个反讽,实际上是对布道的一种不信任,也就是对宗教的反讽。这个乐章是马勒根据自己的艺术歌曲《圣安东尼对鱼的布道》的改编,主旨是说布道和说教都是没有用的,没有意义的,表现了马勒对信仰的某种怀疑。乐曲在这里非常反讽、非常扭曲,甚至于有些搞笑。第四乐章有比较大的转折,一下子态度变得非常严肃。歌词是尼采的诗歌,反映了人在绝望时或灾难后,应该有所祈求、有所渴望的心态。这样一个转折后,进入了最后乐章。这是整个交响曲最宏大的一个乐章,和第一乐章呼应,这里下了结论。什么结论?复活。
这个乐章表现了在上帝最后末日审判时的众生相,有乞求,有痛苦,有渴望,所有的一切都要归上帝审判。基督教说信主的人会有福,就是讲到最后通过信仰、通过基督教的教义,达到复活,作品里最后用一个很宏大的合唱赞美复活。在整个《第二交响曲》里可以经历人生各个阶段,或者说,人生各阶段的感悟都可以通过《第二交响曲》反映。因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听了《第二交响曲》,会改变他的一生。
“用艺术正视灾难”
东方早报:有人说“9·11”其实过去已经十年了,但这部作品似乎是在渲染死亡,让人们思考死亡,那么纽约爱乐进行演出是不是有点太悲凉了?
杨燕迪:我觉得这个作品恰恰不是一个非常悲剧性的作品,这个作品是从c小调开始,到最后乐章变成它的关系大调,也就是降E大调结束。降E大调在西方音乐传统里头就是一个辉煌的、英雄性的一个调性,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调性。到最后的和声配制以及整个作品的听觉感受,是一个乐观的作品。最后乐章的唱词特别有意义,歌词主要就一句:“我死是为了生。”这个歌词反复了很多次,表现的是在上帝的福音里面,通过宗教找到一个死的意义,死亡并不可怕,对死亡采取了正面、肯定的态度。这种态度放在“9·11”也是非常妥当的,尽管这是一个惨痛的悲剧,但我们还是应该正视它。
东方早报:欧美经常会做一些纪念性活动,包括像这次演出。但要是每年都搞这样的纪念,其实是会让我们更多被拖进悲伤的境地。一百年以后还要不要去纪念?
杨燕迪:我觉得纪念应该有一个更健康的态度,就是对人类的惨剧和灾难不要回避,而要去正视。每次反思这种灾难,反而对我们人类的心智成熟更有好处。而且用艺术的方式可能更有意义,因为它不是客观真实地回到这个事件,而是用一种更加主观、带有反省超越的精神,反思这些事件。如果“9·11”没有发生,我们听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感觉可能不一样。我相信我们这一代人在一百年以后听马勒的交响曲,跟马勒同时代人听的感触,是非常不一样的。这也是艺术作品的力量。一百年前的杰作,在当今反而产生了新的意义。去回顾一种负面的东西,不是为了增加仇恨,而是应该通过这样的惨剧来唤起正面的价值和积极的意义。我相信艺术告诉我们的一定是这个道理。所以通过艺术的方式去面对苦难和反思苦难,对人类一定是正面、积极的。
东方早报:到了今天,理性主义讲的是尊重人,而不是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再来审判人。那马勒的创作是不是会跟他前辈的作品不一样?比如说,他是不是用了一种更加新的方式去解释基督教教义?
杨燕迪:这就要谈到马勒当时的时代,因为在马勒的时代实际上宗教信仰在崩溃,当时已经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了,出现了达尔文、弗洛伊德,整个社会对人和宗教的认识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觉得马勒是相当困惑的。而且马勒自己对死亡和宗教的态度是摇摆的,他没有一个持续如一的观点。比如在马勒的《第二交响曲》里,因为他这个时候是信仰基督教的,所以在基督教的复活教义里,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但在以后的交响曲中,他又改变了态度。我一直认为马勒最终对死亡的接受,是在《大地之歌》和《第九交响曲》里。这里恰恰暗合我们东方人的一种思想:不存在一个高高之上的神来规定人生的意义。特别是《大地之歌》,最后是通过大地复苏,将人的生命归并到大地和宇宙的整体运转里,以这种态度来接受死亡。这跟我们东方哲学中的天人合一非常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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