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友在别的班当模特儿。有一天他抱着新生婴儿来到教室,全班鼓掌欢迎。
我是个坏学生。进了教室我就沮丧、瞌睡。后来索性每天到门口签个到,就溜上三楼咖啡座抽烟。
在咖啡座,天天可以看见一位满头金发、浓妆艳抹的老太太。她的样子仿佛尚未卸装的百老汇歌舞演员,过时太久的时装模特,或被遗弃而曾经有身份的女子:旧式女帽斜插着一支紫色羽毛,衬领敞开,露出垂老的乳沟。超短裙碧绿,更其碧绿的连腰网眼长丝袜,当然,还有颤巍巍的,但完全不适合她的年龄的高跟鞋。如同许多上东城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她的神色,以至整个身姿流露出经年累月的凄凉和高傲。她从不看人,也不同人说话,永远孤零零地占据着门边一张椅子,威严而茫然,凝视着桌面上的咖啡杯,或者弯下身照料脚边的几只塑料袋。她不像是做过母亲或妻子的妇女。这在纽约并不稀奇。显然她也不是这儿的学生,咖啡座侍者说,上几代的雇员和学生就看见她天天出现。不消说,她是疯子。此地的人从不打搅疯子,学校也任由她进出流连。可纽约有的是乞丐或半疯的人——学校对过就有一位既疯且醉的壮汉,每天高声歌唱普契尼咏叹调,手里举着讨钱币的铁罐——这位老太太何以偏要到“艺术学生联盟”来?
但愿后来我听到的故事是真的:终于有人告诉我,马蒂斯50年代造访纽约(这事是真的),据传曾选中这位女士当模特儿,也就是说,大师本人画过她。
难怪她骄傲。难怪她喜欢紫色和生葱般的绿色。在毕加索第五位未婚情人吉洛的书中,我才知道(而不是从画中注意到)马蒂斯最钟情的组合就是这两种颜色。原来她是忠贞不渝的艺术烈女,这位紫绿色的缪斯!
常在美术馆遇到各色肤发的儿童,席地坐开,好像一群拦路小狗,你得绕开。老师正在讲解。美国儿童喜欢争先恐后举手发言:“彼得、安琪拉、罗森奎尔!”所有孩子对老师直呼其名。
母亲推着童车逛美术馆。如果是双胞胎,就有双座童车,并排坐好,一人含着一个塑料奶嘴。有部好莱坞片子给香港翻译成《窈窕奶爸》,真的,我好几次看到青年男子袋鼠似的当胸用布袋兜着个熟睡的小毛头,面对名画,做沉思状。
“艺术胎教”?暗幽幽的美术馆于是好像巨大的子宫。
纽约有两所艺术高中。一所是“拉瓜第亚艺术高中”,设表演、美术、音乐、工艺各专业,地点在上西城林肯表演艺术中心左侧。一进大门,前厅半壁好莱坞明星照片。凑近细看,原来注明是该校历届毕业生。仅举一例:艾尔·帕契诺,电影《教父》中饰演老三,在上集片尾当上教父的那位相貌冷酷、目光如炬的大演员。帕契诺如今50多岁了,不知在这里念高中时,脸上是不是那股狠劲儿。
另一所是“艺术与设计高中”,在上东城二大道。我的女儿就读于这所高中,入学第二年就开电影课。她回家问:“看过俄国片《战舰波将金号》吗?那是蒙太奇的经典。”我说:“没有,不过你可看过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她说,没有。
昨天她在饭桌上宣布:老师告诉他们,萨尔瓦多·达利,70年代曾到这所高中讲演,地点就在上个礼拜我去看孩子97年度时装表演的大礼堂。
一所高中能请到达利。达利也愿意去一所高中。那时老先生快80岁了吧。老师说,达利走进礼堂时,手里牵着一头活的金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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