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之后,传统绘画被视为“封建糟粕”,有计划地铲除。在美术学院,学素描,画“彩墨”,“中国画系”这个称号也被取消了。这样,30年下来,就造成了传统的断层。到了80年代,潘天寿、黄秋园、石壶这许多大师早已辞世,李苦禅、李可染、何海霞也都白发垂垂。此时,活跃于画坛的中坚已经是1949年以后远离传统的院校学制培养出来的新一代了。
改革开放了,西方的现代艺术,与先进的科技一同潮水般涌来。传统的中国画,一直在挨骂挨打,近些年来,一些人开始反思,放着凝聚了传统文化精华、深受国人喜爱的中国画传统不顾不问、不继承,岂不有点傻?要振兴中华民族,虽然要学西方先进的东西,但更要坚定民族自信心,还必须继承传统文化中一切优秀的东西。
赖少其的艺术历程,正是中国这一时期的折射。古老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时代洪流冲得人晕头转向时,他却巍然屹立,绝不随波逐流,默默地承续传统画学,接纳现代艺术。
赖少其到上海负责领导华东美术工作的时候,在与黄宾虹、林风眠、潘天寿、傅抱石、沙孟海等大家频繁接触和交流中,日渐领会到传统绘画的真义。调到安徽工作以后,稍稍有了画画的条件,赖少其便遵循传统的学习方法,开始了临摹古人名作。从1962年起,他临唐寅、戴本孝、龚贤的山水,临摹金冬心的梅花,陈老莲的花鸟,直到他74岁时,还在临摹程邃。在传统写意画中,笔墨技法的高度就是画家的高度。掌握了原作的味,也就抓住了原作的神。赖少其从临摹中,极大地提升了自己笔墨的高度,领会了传统绘画的精义。
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自有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特色,有不同于西方的学习方法和理论。作为中国画的纲领,南朝谢赫的《六法》关于学画的方法,已经明确提出了:“传移摹写”。学书法,舍临摹碑帖无第二法,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不仅仅是书法、绘画,中国的文学艺术几乎都是从临摹前人开始自己的学习过程的,临摹前人成果,是最快捷的方法。
中国书画以临摹为学习之根基,重视传统,是否就真会弄成“没有个性”,甚至到了“穷途末路”呢?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国书画的成果,彻底否定了这种指责。
中国画的最高讲究,从来不是西方古典油画那样“摹仿自然”、“再现自然”,追求“极似”,也不像西方现代派那样走到“极不似”。中国画与大自然形象的关系一直在“似与不似之间”晃来晃去。极度的似,被斥为“媚俗”,极度的不似,被视为“欺世”。能将自然之形与态,个人之情与意,千年积淀之法与理,在笔墨的随意挥洒中高度统一,才是最高档次的绘画艺术。
中国写意画一切通过“用笔”来表现,故唐代张彦远《论画六法》中云:“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 一切都“归乎用笔”,因而,“笔墨”两字对于书画就有决定性的意义。中国画的笔墨不须绝似对象,而着重倾向于抽象性的笔墨点线的自身价值的追求,因此,在学习过程中,就减轻了绝似对象的描绘技巧的训练,而着重于笔墨自身美的训练。理解这一点,也就理解为什么学西画一开始就写生,而学中国画一开始就临摹。
很多大师都明确提出书法是中国画的基本功。练书法,实为画家掌握笔墨技巧的捷径。赖少其爱二王的典雅、散逸,然而,专学王书易柔弱,应是赖少其发现王书与自己的理想并不相合,后来,便以更大的热情学金冬心书。金冬心楷隶不分,笔如刀凿,结构古拙,个性非常突出,又正好矫王书之弊。书法的功力,让赖少其绘画的线条质量非常高,这种线条入画,沉稳朴拙、自由自在,极具金石美。1992年前后,他画出了一批沉厚如青铜器的山水,有趣的是,这些画中的山石造型,都多少有着西方现代意味。
赖少其一直在寻求风格创新的突破口。他在1984年赠钱学文山水题记中云:“余以黄宾虹画法参西方印象派法画,使中西结合,只有不怀成见,才能创新。” 上世纪90年代初,他先后访问了日本、美国、法国,观赏了大量的名画,接触了很多外国艺术家,蓄聚在赖少其胸中的色彩能量被激活了,顿成喷发之势。搜阅前人作品,大青绿山水是历史已久的重彩画法,近代张大千、林风眠、刘海粟以重彩入画,稍后便是赖少其。这4家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西画的色彩观念。
80岁以后,他生活已不能自理,一直在病房养护。他让人作了一个小画板,搁在床上又画起画来,沉浸于艺术之中,天天画,五六十厘米大小的作品,竟画了80多幅。这些作品,用线、书款,明显见出他已无法准确地操笔造型,往往横涂直抹,纵恣已极,其趣味境界真匪夷所思。
一个理智的、健康的人,必事事有条条框框,这种种的技法、想法、理念、理想等等,其实质都是框框。而在艺术创作中,唯有精神自由飞翔,神驰八极,无法而法,才能踏入最高的境界,一切的框框、条条,都只能起负面作用。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很难彻底摆脱这些框框与顾忌。往往是在某种条件下,艺术家才得以超脱。如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都是年近90才无法而法。衰朽之年,彻底解脱,年高手拙,“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赖少其80以后,脑子仍灵活,肢体不灵了,正是这种状态,他什么也不顾忌了,什么也不束缚他了,彻底自由了!挥洒笔墨、色彩,哪怕是片刻地忘记痛苦,也就是幸福,一有可能,他就涂抹起来。
展读《赖少其八十后新作》,常常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山非山,树非树,色非色,墨非墨,一片苍莽,一片浑沌,画幅不大,而如“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在浓烈而朦胧的墨色交彰之中,“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他还画了很多花卉,常常是对着送到病房中的花篮画的,娇艳的花儿,在他画中也如长松大壑,一片苍莽,用色火热浓艳,竟如炸裂的焰火,喷发的火山,一切的法度都抛开了,用粉、用厚色,反复皴擦渍染,画出心中之象而后止。
这种画,不能赏玩,不能分析,不可点评,只有个中人能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应,去共鸣。心有所动,也难以用言语表达。而这种神会之境,又往往是那些可评可点的作品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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