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来,作为成都近郊四大古镇之一,在蒲江县境内。
离开成都市区,驾车高速,一个小时后,就站在了西来古镇镇口的文峰塔前。
文峰塔建于清道光13年,塔身四周是戏曲故事雕塑,配有九曲篆文。文峰塔又叫惜字宫,古人专门用于烧毁写有字墨的纸张。它承载的记忆是民众对文化的尊重,完全不同于文字典籍的记录方式。遗憾的是,塔身才修葺不久,斑驳被一种新的材料粉饰,那些在阳光下泛光的材料,看起来太新鲜,突然觉得这座塔好像昨天才建好。
这是我第三次来西来。一条200多米长,建于明清年间的木结构瓦房老街,依稀可以辨别出川西民居的本源风骨和特质,经过不断修葺后,历史和时间渐渐模糊,原本可以刺激想象的空间正被擦除。
建筑是时间和历史的符号,不管现代技术是多么先进和高明,时间既不能还原,历史也不能修复。
我们一边在修补,一边在破坏。
西来古镇的街道平整、宽阔,这在很多古镇里倒是少见。
走在下午的老街上,和我走在某个城市新建的仿古街道,已经没有很大区别,或者说这种差异已经不明显。店铺、酒肆、茶馆,檐角上醒目的灯笼、商铺前的幌子、巷道里飘扬的流行音乐……所有这一切,我们每天都在经受。
只是,这条街道很安静,没有拥挤和喧嚣。饭馆里的桌子,空荡在房子里。丧品店、日杂店、食品店,也没人进出,老板们坐在那里假寐或永远都在忙活着什么。
偶尔见到一只土狗或宠物狗,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我在一个狭长的巷道里拍照时,遇到了一只黑色土狗,以为它会对我露出尖利的牙齿吠叫,本能地蹲下了身体,土狗尾巴瞬间就夹了起来,掉头跑出了我的视线。看来城里的狗和古镇的狗都在进化,除了奴颜,供人类把玩,没有了勇敢,是不是多年以后连龇牙咧嘴的本性都没有了?
有几个年轻人坐在空寂的街道上,围坐打扑克。两眼紧盯着牌桌和手里的牌,阳光被遮挡在了伞的上面。四川人爱打牌,各种各样的牌。外地的朋友总很惊异,四川的茶馆蜂窝样密布。打牌的人多,茶馆就多。
西来古镇的下午,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老街上的茶馆,和临溪河畔的露天茶座。
茶馆里很拥挤,大多是镇上的老年人坐在那里玩棋牌。镇口有家茶馆就在文峰塔对面,没有装修,但空间很高,竹篦墙体上的面泥已经脱落,春天的阳光就在那里挤了进来,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倒塌。竹椅、木桌、搪瓷茶杯,茶叶是老树叶炒制的夏茶,烧水用的也只是普通的铝壶。见不到那种没有光泽的铜壶和细瓷的盖碗。人们心思都在牌局上,对我在房子里的拍照毫无反应,不拒绝也不惊诧。
每天“打打小牌、喝点小酒、早睡早起”,简单而平淡,这是一种幸福。我不止一次地想往这种幸福。
我拿着相机,一个人在老街上游荡很久。
在老街中心旧戏台的附近,我看见两个姑娘坐在自家店铺幌子下面,翻看着一本时尚杂志。杂志四角已经翻卷,但两个姑娘依然兴奋地在交流,我远远地看这场默片,在默片里,姑娘们正在讨论和向往杂志上的世界。下午的阳光照在两个女子头顶,头发在逆光里闪烁着刺眼的丝光,这种光很年轻,也很迷人。
西来古镇中心矗立着一根古灯杆,高度远远超越了建筑物的房顶,在节庆时会挂满油灯点亮的一串串灯笼。我想,如在黑夜,一定好看也很温暖。白天看到它,可以看成旗杆,也可以看成一根普通的木头。
在通往临溪河的巷道口,我还看到一个老妈妈坐在街檐下做针线。经过她身边,老妈妈没有搭眼看我。记得母亲说过,世界原本很完整,只需缝缝补补。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缝补着生活。
西来古镇引以为豪的,是临溪河边14棵老榕树。它们伫立河畔,据说千年之久。坐在如此古老的榕树下喝茶、和朋友聊天、看书,偶尔看看河对岸的田野山岗,是我经常梦见的场景。
临溪河边的喧闹和老街的平静,是西来古镇这个下午的两种背景,当地人在老街上很安静,和我一样的城里人堆积在高大的榕树下很喧哗。
14棵榕树周边,也打造成了规整的休闲场所。卵石和水泥铺砌的地面。道路两边种植着树木花草。新修了许多仿古房子和廊榭。用了很多水泥和钢筋冒充着木头、灰砖、瓦片,它们原本的样式已经不能进入现代建筑语汇,古镇的自主表达便陷入了自卑境地。但这些伪装的明清风格,只是对建筑式样的简单复制和程序化,不具备任何文化灵性和表述意义。在利益的驱动下,西来古镇和所有现存的古镇一样,原本存续着的对历史的自主表述方式和地方文化元素,成了旧书摊上一本书里的段落,渐渐失去了直接表达的空间。
随着城乡的模糊,乡村对城市的模仿,我们只能生活在没有差异的空间里,世界原来的式样既不能记忆,也不能想象。
巨大的榕树树冠遮蔽着天空,张牙舞爪的枝条上还没有新芽。坐在人工建造的园林里,我又回到了城市。
临溪河水一直在榕树下静静地流,它的清澈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惊扰,两岸树木、田野、房舍、山岗,像被河水临摹成了一块模糊的玻璃画像。河里的景象和岸上的景象互相观望着,一个看似乡村,一个看似城市。
我们在榕树下的椅子里坐了很久,直到有一团炊烟从远方的房舍后升起,沿着河湾弥散而来。
已近黄昏,我突然觉得,十分疲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