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何一种观念的背后,都潜藏着使这种观念得以产生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又来自观念生产者的“文化—心理”积淀层与现实情感的某种感触的结合。只要我们不带任何成见地审视中国绘画的发展历史,就不能不得出这样的印象,即:今天我们所推崇,并且一再加以肯定的中国画形式和理论体系,实际上是建立在传统文人画的美学原理基础之上的。我们可以从宋元以降的文人画产生发展的渊源关系中找到这种历史的延续。
何谓文人画?陈衡恪指出:“……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虑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中见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这个说法虽不够全面,但概括地说:文人画应表现出文人的人格。
虽然新的观念情感和题材内容给衰落的旧形式带来了活力,但是旧形式在被迫接受新东西的时候却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并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其局限性也越加显示出其反作用力。如果我们把文人画的特点:诗书画三绝,尚意书画同道加上中国画特有的以线界形、平面构成、散点透视、计白当黑等构成要素;再把文人画的四要素: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和深层结构的哲学观念、审美心理、文化精神联系起来看。那么,正是这种构成形式和审美特点的历史延伸,给今天的中国画既带来了高度的完善性、独特性,也带来了顽固的封闭性和趋同性。我们大量论证阐明了其有目共睹的辉煌成就,却害怕冷静地研究剖析其难以回避的弱点和局限。但是历史的进化规律告诉我们:无论多么高妙的东西,如果不能破除改变它的封闭性,不管它有多么庞大坚实的体系,都将面临困境,无一能够幸免,绘画也不能例外。
二
就中国画的表现形式和手法而言,秦汉求雄浑朴拙自不必说。唐宋求工整谨严。山水画求沉雄奇伟,画风求实,构图多以满实为主,笔墨注重骨力,讲求笔笔有交代。人物画丰腴华贵,画风求真,笔墨劲健醇厚。花卉、翎毛、走兽造型生动,求灵求活,笔墨精致讲究。文人画兴起以后,一改颜面,以直抒胸臆为主,寄物诵情,不求形似,但求神意,经元明发扬光大,成为潮流,渐次取画坛主流而代之。近现代以来的中国画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吸收了西洋素描的有益成分和民间绘画的朴拙成分,以现实生活题材为主,使清以来败落的中国画面貌又有所改观。而人们的审美趣味和欣赏心理习惯也起着同步的转换。
绘画创造了形式和审美意识,却又受到形式和审美意识的限制,“戴着镣铐跳舞”,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要说:艺术生于限制,死于自由的话,那么,从古到今,正是这种限制和反限制的抗衡,才使得中国画得以生生不息地向辉煌的高峰迈进。
中国画的观念精神主宰着表现形式、笔墨技法,表现形式和笔墨技法又对材料工具进行了选择。反过来,材料工具的恒常性又制约了表现形式和笔墨技法。表现形式和笔墨技法又对题材内容、观念精神有所限制。它的内部各个环节不可分的网络联系,使得它和中国的古典诗歌、词曲和传统京昆戏剧等艺术种类一样对生成条件的挑剔极为苛刻,难以接受改革。中国画传统体系的严密、完整,同时造成了其顽强的自我独立、自我封闭和排它性。虽然,从一定意义上说,离开了这自我独立的封闭性,使它和其他体系接近,或者等同起来,不可能削弱了它的自身价值和存在的必然性。中国画正是在一个自我独立的天地里,不断进行调节,取得辉煌成果的。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任何体系的新陈代谢、发展衍变,仅仅依靠内力的自我调节是远远不够的。它的生命进程可能受到自身惰性的阻碍,而减缓了运动的量速,以致出现停滞倒退,甚至衰亡的现象,这样的历史教训已不在少数。而是应当开明地、主动地接受外来文明或其它文化体系的冲击、刺激、挑战。敢于暴露自身弱点,吸收他人长处,弥补自身缺陷。这种成功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不少见的。
三
任何一个旧有体系要想超越时代,并且在现代文明的冲击面前,仍然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在世界现代文化历史中高踞一席地位,葆有常青,全赖于它如何把握对立矛盾的统一。
传统绘画与现代绘画的契合点在哪里?我们在哪里建起一架连接的桥梁?这是需要深入细致的研究和大量实践才有可能回答的。简单地把原有的绘画“稍加调整”便移植到新的绘画体系中来,显然是难以行得通的。以往的实践证明,传统绘画和现代绘画之间存在着审美价值观念的距离。它风度优雅,却步履蹒跚;它高古精当,却难荷重负。不经过一场相当程度的改造是难以适应现代节奏的。
传统绘画在今天的发展,不会也不能够限制它同母所生的其他姊妹艺术形式的发展,更不能阻碍新的画种的出现。今天,许多有眼力的艺术家从文人画之先的汉唐工笔、壁画、原始绘画等门类和西方绘画的精神中找到了它们的现代价值,这种貌似“回归”、“洋化”的开掘,正给中国画带来了新意和生机。这无疑具有选择的含义。既然先人创造了绢本、帛本、宣纸本,发明了毛笔,采用天然颜料和墨。后人未尝就不能开辟布本、麻本、其他纸本和各种各样的化学合成本,使用广义的毛笔和各式颜料、涂料、化学颜料。既然先人创造了一整套完美的绘画形式和方法,后人未尝就不能在顺其道而行之的同时,再广其道而行之,进而反其道而行之。网开一面,网外自是另一番天地。
这显然是一种具有多种可能的选择。这里既不是传统的简单继承,又不是泼水泼掉了孩子;既不可能全盘洋化,也不再是唯我独尊天下第一。而是将传统中合理的内核提纯出来,注入现代东方人文化观念的血清,以建构中国的现代绘画。选择不是目的,选择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起步,选择将提供多样可能,选择的目的在于建构新的中国画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