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的神秘与忧郁》,契里柯作
以前我不知道契里柯。其实契里柯是谁对我重要吗?在我从未见过那幅画之前,他是不重要的,因为即使不知道他,我也一直安之若素地成长到了重返拉萨的时候。这时候我24岁。这时候,我才着迷于藏人口中的“帕廓”和“祖拉康”(大昭寺)。帕廓与祖拉康是不能分开的。我正是在转帕廓的过程中命定地走入了祖拉康。帕廓是一条不规则的圆形街道。祖拉康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恰恰在拉萨人的思维中,包括了帕廓和祖拉康的这片并不广大的区域,才是传统意义上的拉萨。
所以在遇见那幅画时,我已经在内心建立了对拉萨的基本认识。结果那一瞬间,我如雷轰顶,铭心刻骨。那幅不知绘于何时的画果然透露了某个只可意会的秘密吗?它居然命名为“一条街的神秘与忧郁”,而如此直露的名字不是我的偏爱。为何要说破呢?那十多个幽深的拱廊,那一半掩入阴影中的庞大建筑和四轮木车,之间恰好是一条金黄色的街道,像是被黄昏的光线照耀着,却奇异地,除了一个滚铁环的少女飞跑着(长长的头发和扬起来的裙摆是她飞跑的证据),以及街道的另一端倒映在地面的一个巨硕身影和另一个细细的影子(没有挂旗的旗杆?),再无一样多余之物。太静了,太静了,太静了,竟然令人不安起来。
可是那幅画与拉萨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亦是一个下午,我原本轻松地走在帕廓街上,信手翻看着古玩摊上锈迹斑驳、真假难辨却别具一格的器皿,往身上比试着曳地的藏式绸缎长裙或尼泊尔棉布小背心,忽然,一阵异常凶猛的大风裹胁着遮天蔽日的灰尘,犹如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尖啸着一掠而过,顷刻间,先前熙熙攘攘的闹市如鸟兽散,一下子只剩下三五个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的人,一串断了线的红珊瑚念珠散落一地,但谁也顾不得将之拾起。我怔怔地站着,摊开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心底涌起莫大的幻灭。这时候,我无意瞥见一个模样瘦小的女人正匆匆地从不远处一幢绛红色的房子前闪过,一身长途跋涉的朝圣者的装束分明,更醒目的是那一个在她的手中飞快地转动着的、硕大的、银光烁烁的嘛尼轮!嘛尼轮由左至右,旋转得是那般地快,似乎要脱离她的掌握,又似乎要携带着她奔向某个不可言喻的美好之所在。我顿时平静下来,注视她远去的背影如同注视自己的亲人,注视那幢绛红色的房子如同注视自己的家。
多年后,我才在一篇文章中记录了那个朝圣者的身影,而且文学化地披露了我的心事。还写了第一次去北京时,在另一个有着悠久名声的老街——琉璃厂的际遇。请容我复述,就像是老调再弹: 寒冬的风一阵阵地穿过阒无人迹的街道和两旁错落有致的仿古建筑,却无声无息,不着痕迹,甚至见不到一片被卷走的落叶或纸屑。似乎只有我,是的,只有我是这刺骨的风中,这宛如刚刚搭起来的舞台布景前惟一的正在活动的生命。我因而在那些间罗列着各种陈旧什物(发黄的字画、黯淡的银饰、破碎的绫罗绸缎以及鼻烟壶、瓷器、红木家具等等)的小屋里踌躇、迟疑,对长相亦如出土文物的店主那浓重、滑溜的卷舌音置若罔闻,更对刚刚套在手腕上的一只镂空的红木手镯那难以想象的重量十分费解。我梦幻般地看见,许多逝去的时光正在这样的空间里奇异地叠现着,交错着,其中穿梭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这影子恍若人形,却分明蕴积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很难说清是神力抑或魔力,也不清楚这是刚刚离去的背影,还是即将到来的投影,而我倒像是一个与这影子有着一份秘不可宣的特殊关系的小动物。我不由得赶紧低头寻找装有一尊小小的白度母佛像、一粒洁白而圆润的舍利子和一位仁波切赐予数粒“秦娄”(法药)的“嘎乌”(小型佛龛),还好,它被一根受过加持的“松旺”(金刚结)系着,仍然紧贴着我的胸口,在具有鲜明的西藏风格的外套下,默默地庇护着身处异地的人儿。
但即使这样,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依然不知契里柯何许人也,常常还会想不起他的名字,忘不了的只有那幅画,似乎已经足够,似乎秘密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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