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种未曾明言的背叛提到明面上来的,是塞尚的隔世再传弟子贾克梅蒂。贾克梅蒂是画家,更是一位雕塑家,他奇怪的雕刻方式给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众所周知,贾克梅蒂以绘画的方式来对待雕塑,他创造的扁平的小人像,只适宜从一个面来观看。
贾克梅蒂在评论写实雕塑及罗丹的技法时曾说,“雕塑一个头像,就意味着是一个希腊或罗马模式的头像、因而是被人们视为一块体积、一个球体,视为等同于实在本身的头像。甚至罗丹在塑造半身像时仍然运用着测量手段。他并没有按照他在空间中、在某段距离上实际看到的样子――如同我现在隔着我们之间的距离看到你那样――去塑造它。罗丹只是想通过泥土塑造出一个等同物,一个完全与真人同等量的头摆放在空间里。所以那并非是根据视觉,却是根据概念”。
贾克梅蒂对罗丹雕塑的批评,透露出他关于雕塑空间或者说古典透视理论的思索。在古典透视理论中,绘画与雕塑几乎是一回事,前者不过是在平面上重塑后者的空间。达•芬奇曾说,“浮雕的感觉是绘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绘画的灵魂”,“雕塑不费力气得来的东西,到了绘画里就成了奇迹,看不见的物体可见了,平坦的物体呈现出浮雕,使近物宛如远物。的确,绘画拥有雕塑不具备的无穷可能性”。达•芬奇扬绘画而抑雕塑,曾使身为雕塑家的米开朗基罗大为不悦,但是,米开朗基罗用以还击的理据却是和达•芬奇一致的。这种理据的实质,是以几何学的方式来规定物和把握物。达•芬奇之所以认为绘画比雕塑更难,是因为绘画比雕塑多一道工序,也即,为了在平面上制造深度的错觉,不得不依据人的混沌的视觉经验对明晰的几何学构造进行再次修正,例如,“近大远小”修正了几何学中平行线不能相交的公理,再如明暗变化、色彩浓淡等,也都是能够增强深度错觉的因素。
不过,古典透视理论虽然根据人的感觉经验对数学空间进行了修正,但它真正的基础仍然是欧氏几何学。从贾克梅蒂的那段话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对于这种理性构造方法的厌恶。“那并非是根据视觉,却是根据概念”,或不如说,根据几何学。几何学产生于测量,它的贡献在于,将可见的物转化为不可见、却可加以测量的对象。所有的物体被装入了一个盒子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物体上每一点的位置都可以在三度座标上确定下来。严格按照这套方法从事的雕塑活动,无异于以一种等比的方式将原物放大、缩小或原样复制,原物所处的空间和雕塑所处的空间,在原则上是一样的,它们共同归属于一个均质的、可度量的座标系。虽说任何一位成功的古典雕塑大师都不可能完全依照这套方法来工作,但是,他们用自己的感觉和经验来加以修正的“原型”,却是严格的欧氏的。
立体主义盛行期间在画家中流传的四度空间说,是对欧氏空间的反叛。不过,这不过是一种浮浅的反叛,这不仅因为画家们其实搞不清什么是非欧几何,什么是四度空间,更因为他们不具备可以用来替换古典空间的新的空间感受。立体主义只不过粗暴地把古典大师搭建起来的四方盒子拉垮了,却并没有往里增添什么新的内容。只有等到立体主义进一步发展成为构成主义,如在俄国雕塑家加波那里,新的空间感才得以最终确立。不过,这种发展方向并不是唯一的。贾克梅蒂将现代艺术引入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类型的空间中去。与构成主义理性化的空间构造相比,贾克梅蒂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空间是感性的、视觉的、混沌的,因而也是更为自然的、更为人性的:
“如果我望见街对面一位女士,她看起来是那么渺小,我对在那个空间中行走的微小形体感到奇妙,看着她愈变愈小,我的视线范围却变得大幅度扩大。一个上下四面八方浩瀚的空间在我眼前展开,几乎无边无际。如果我走进一间咖啡馆,我的视野几乎就是整个咖啡馆;它即刻变成巨大的空间。每当我看见这种空间时就感到很奇妙,因为它让我无法再确信一种实质的、绝对的实在性――我又怎么去解释它呢?一切事物都只是现象、不是吗?另外,如果这女人对我再靠近一点,我无法对她观看时,她的存在也就几乎终止了。要不就是情感搀杂进来;我想碰碰她,不是吗?观看的兴趣已经完全消失了”。
从地面上冒出来的小人,给了贾克梅蒂以巨大的创作灵感,他生产了一批又一批像火柴棍似削瘦的小型雕像。在一些批评家看来,这无非表现了艺术家某种偏执的个性感受,其结果无非是风格上的一点点改变和创新。这种过于简化的说法,或许掩盖了事情令人吃惊的一面。贾克梅蒂的独具慧眼的发现,并不主要表现在他把人看得越来越小、把周围的空间看得越来越大,而在于他至始至终忠实于现场的观看,只允许对象出现在以我为中心的视野中,而不允许它置身于抽象的几何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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