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的新著《书法》日前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让他多年来的夙愿得偿:对所有希望了解书法的人们介绍书法的深层性质和它在今天的进展。
“《书法》是专门写给一般读者——首先是写给非书法专业大学生的读物。我改变了过去的写法,放慢了节奏,尽量少采用专业术语,更多地把感觉融入字里行间。我希望它读起来有趣而轻松。”在接受《美术周刊》采访时,现任中央美院教授、书法与绘画比较研究中心主任的邱振中如是说。
《美术周刊》:您在前言里说,想把这本书写成轻松浏览的书。我阅读后感觉《书法》不是写来翻一翻的书,应当说还是一本“读起来有难度”的书。怎么看读者的这种反应?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哪些人?
邱振中:这本书是不是可以有两种不同的阅读方式:你可以轻松地读,也可以在阅读中停下来思考相关的问题。
不少书法专业之外的读者看了这本书都有反馈。一位平面设计师说,这本书只要认识汉字的人就看得懂;一位退休工程师说,没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只是有些段落需要读两遍;一位建筑学博士说,不要低估了普通读者的阅读能力。
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的读法不太一样。普通读者首先是一个朴素的接受的过程;而专业读者是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自己的思考来进行比较,和他已有的一整套观念进行比较。新的思想、新的问题,都是让他们停下来,让他们感觉到“难度”的地方。
《书法》原来的定位是大学非书法专业书法课教材。我想,它的读者是所有愿意了解书法、学会感受书法的人们。高中文化以上——不一定是大学生,都可以去阅读这本书。——当我大学毕业很久以后,读到王力的《古代汉语》和罗素的《数理哲学导论》,一直为中学老师没给我推荐这两本书而遗憾。
书法这样一种历史悠久、意蕴复杂的艺术,一定有它深刻的地方,在一本普及的书里,要不要说到这些?我觉得,一定要说,它们是不能省略的部分,但这些地方有时阅读起来会困难一些,比如书法的表现性质、书法的起源问题以及形式构成和技法中最微妙的地方,在给大学生读的书里,这些都不能回避。
《美术周刊》:您在书中梳理了“书法”、“书家”等词汇的起源和演变,实际上,在书学中还有很多词汇、概念需要清理和考证。这是不是书学研究里的一个薄弱环节?
邱振中:这项工作与专业意识关系密切。书学领域专业人员少,书法文章作者大多是历史学家、美学家、文学家,文章内容大多是书法概说、创作经验谈、文字与书法的关系之类。书法领域对概念的严格讨论开始得很晚。
“书家”这个概念是我写到《书法家》这一章的时候碰到的问题。书法家是书法活动中最重要的主体。我首先考虑的是他的现状: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有些什么样的才能?知识结构是什么?创作时的状态是什么?他成长的过程和必要条件又是什么?不同的时代对一个书法家的要求是不是一样?这样一想,就会发现,有一个问题必须首先得到解答:最开始的时候“书家”是什么样子?后来当然清楚了,最开始没有“书家”这个词,很晚才出现。
我做的是书法理论,基本上不做考证。但“书家”这个概念引起了我的兴趣。它开始在哪里出现?是什么人说到这个词,什么人又从来不说?为什么一到明代,大家突然全都接受了这个概念?这些明显的事实放在这里,可以引出各种解说,这便为思想的进展提供了契机。这是关于“书家”这个概念的一点说明。
我开始从事书法理论研究的时候,就注意到术语和概念的问题。硕士论文《关于笔法演变的若干历史问题》,“笔法”就是非常核心、非常重要的概念,但是不论古代、现代都没有进行过细致的清理。我当时30岁左右,没有足够的经验可以驾驭这样复杂的问题,只有努力思考、写作并且不断地加以修正。这个题目从开始思考到定稿一共7年。我想,任何一个人,盯住一个问题想7年,怎么可能想不出什么来呢?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时间的问题,人们往往在一个问题上想上一段时间,到了某一程度,便再也想不下去了。
书学领域清理概念的工作很繁重。每一篇具有原创性的论文,都涉及概念的使用与含义的深化问题。
《美术周刊》:如一些专家所论,您的著作具有明晰的逻辑和理性的精神,这在当下书学研究中并不多见,甚至有人从中读出了分析哲学的味道。但对于中国书法这样一种特殊的书写艺术来说,分析的、实证的研究方式,似乎也有扞格之处,请问您在书法研究中是如何吸收、采用西学的?
邱振中:对任何一个领域来说,不论是古代、近代还是现代,一个做思考工作的人,唯一的任务就是不断说出新的东西。要说出新的、有分量、有价值的思想,不是轻松的事情。一个东西经过不断反复的讨论,人们几乎说过它所有的特征,现在我们也去说它——比如我们要说到眼前这杯茶,你想有多难?你必须绕着这杯茶转,想方设法找到新的可说的点,甚至在想象中跳到茶里去,观察每一片叶子的形状,体察它们在水里的漂移。人们说,古人不会跳进去看;但现在我们要穿上游泳衣跳进去,没有别的办法。
很多人说,我受西方影响很大,用的是西方方法,这种说法不准确。比如说我们用到“线”的概念来说书法,很多人都反对。他说,只能说“点画”,怎么能说“线”呢?我的学生给我找了几条材料,清代人就很清楚用绳子来比喻书法中的笔触,有的段落里也用到了“线”这个词。清代就不得不改变,只是今天的改变比以前更大、更剧烈——这有今天的客观情况,传播的、思想方式的、教育方式的差异等等。如果在先秦或汉代,我们说书法,用不着讲究什么方法,朴素地说,就可以说出很新鲜的东西。到今天,我认为不行。
我的想法是,不管我们用什么方法,研究问题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能不能谈出新的、深刻的、有价值的思想,怎么产生的不重要。比如这个人对老子、庄子,对中国哲学很熟悉,要他来阐释书法,也未必谈得出新东西;但另外一个人可能混合了东方、西方思想,但他对书法真有感悟,他倒可能谈出一些崭新的东西。
《美术周刊》: 如同中国古代文论一样,古代书论的“现代转换”一直是一个难题。您在本书末尾说“中国书法将成为未来中国人文领域一个充满活力的生长点”,何以如此说?
邱振中:书法现象是很多问题的交汇点:语言、视觉图像、意义阐释、人格修炼——或者说内在修炼、内在完善。世界上很少文化现象像书法这样,综合了这样几个极为重要的领域。
语言。我们都知道,当代学术中语言是极端重要的领域。中国书法理论以前从来不谈语言,我认为书法是汉语言的视觉形式,并且在研究中找到了一些它和语言连接的点。书法的当代思考和语言学发生了一种紧密的联系。
视觉图像。今天我们都说这是一个读图时代,其实它有潜在的合理性,合理性在于,图像是人类精神生活表达的最重要的形式之一。一个是文字形式,一个就是图像形式。但人们只是把书法作为字的组合,而很少把书法作为一种图像来看。
书法作品就是一种特殊的图像。对中国人来说,这种图像特别重要。人们从小接触文字,一个民族的审美趣味、审美观念,对文化的敬畏之心,大都折射在对文字的态度中,或者说文字的视觉图像中。书法作为视觉图像在世界上也是特别的一份,如果我们深入进去,可以谈的东西无数。我坚信它对于我们这个读图时代可以做出特殊的贡献。
意义阐释。图像下面就是意义阐释。书法的阐释有个特点,书法看不出直接的意义,经过几千年的阐释,书法的意义极为丰富,中国文化能说到的事,好像它无所不包,暗示着书法领域的阐释机制是畸形的发达,很多合理的、不合理的都进去了,典型地反映了中国阐释机制和实践。另外,它对人的要求很高,修养、人格,几乎也全部能反映在书法里面,你不能说这些都是假的、不合理的,其中相当一些是有道理的。要感受书法的含义,对人是有要求的,对作者和读者的成长,书法都能起到诱导、调适的作用。
上 述四个领域,每个领域都是现代文化、现代学术的重要支点。这四个领域汇合在一起,包含着更丰富的意义。
大规模的挖掘还没有开始,我们只不过打了几个探方而已。
不少人说,书法领域很落后,很多书法领域的人自己也这么说。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书法领域专业研究人员很少,这是客观事实,因为它专业设置得比较晚,但是跟相邻学科相比,比如中国美术,甚至在更大的范围——中国文学,以至整个中国学术,我们提出的某些问题是重大的,我们解决的方法是独特的,得到的结论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对这个领域充满信心。希望后来者做出更重要的成绩。我觉得已经有了一个开始。
从它的可能性到它的现实状况,我说它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生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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