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王羲之死于何疾》一文中,谈到王羲之的许多信件,都是随意挥洒,但由于功底的深厚,那布局和笔势,不事雕饰,浑然天成。只可惜这些书函,有不少是陈述他的病情,读之使人徒增伤感。
王羲之的这些信件,都是极好的书法,被后人称为法书、法帖,宋太宗还将其收入丛帖《淳化阁帖》。王羲之很少刻意作书,据说除《乐毅论》是他亲书于石以外,其他都是纸素所传,而其中书信占了相当的比重。不像现在有些人所认为的,只有经过精雕细琢然后参赛参展获奖拿名次才算书法作品。其实,这种随意挥写的书信、文稿,往往正是书家真正的功底所在。最近玩赏宋蔡襄的书法,就觉得他的字轻松自然,但其笔势和布置,于自然中显现清丽典雅,深不可测,越看越耐看,令人不忍释手。
古人说:馆阁中挂的楷书,笔笔沾实,不能说不精致、不华丽,但要寻找书法的绝妙之处,则到死也没有一笔。这说明刻意为之,精心打造,只顾弄巧,失去个性,反而显得做作。这种摆设之作,与纸花无异。王羲之、蔡襄之字,由于纸素流传,留存很少,大都已经毁于兵燹虫啮,徒付岁月。他们写字,没那么多讲究,随意挥洒,并不刻意于“章法”,却精妙绝伦,令人叹服。
真正的书法家,从不以“家”、“圣”自居,也很少把自己的字看得如何如何“值钱”。王羲之很少以墨宝赠人,唯《黄庭经》一幅,据说还是道士花几只鹅换来的,因为王羲之喜欢鹅,他从鹅的各种姿态,悟出写字的运笔之法。道士也是投其所好,才搞来这幅墨宝,所以《黄庭经》又叫“换鹅帖”。
而《乐毅论》,魏夏侯玄作,王羲之书写于石,刊刻存世,流传至今,摹本很多,最好的要数止海本。全文44行,600字,是王羲之正书第一,运笔精妙,“备尽楷则”(褚遂良),是他唯一亲书于石的字。
刻石之作,魏晋盛行,王羲之就只写了这么一次,可见他的“低调”,并不以自己的字去张扬。而到宋朝,书坛的风转向了诗文尺牍,刻石已经式微,被认为是匠人所干的活计,为士大夫所不屑。
“公于书画颇自惜,不妄为人,其断章残稿人悉珍藏,仁宗尤爱称之。”宋仁宗非常喜爱蔡襄的字,有一篇《温成皇后碑》文,仁宗下敕要蔡襄书写付刻,蔡襄不干,“君谟辞不肯书,曰:‘此待诏职也,儒者之工书,所以自游息焉而已,岂若一技夫役役哉?”(《宋史·蔡襄传》)他拒绝了这个“敕命”。他认为读书人写字,完全是自己的兴趣,哪能像书匠一样劳作不息?他对写字颇自惜重,不轻为书,所以他写的书信诗稿,哪怕是断章残稿,人们都藏以为宝。他写的《茶录》,被后人刻成石碑,他要是知道,只怕是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有位老教授告诫子女,切切不可做“写字的书法家”。何谓“写字的书法家”?题匾额,赠墨宝,办书展,刻石碑……可谓役役矣,而观其平日书翰,则与涂鸦无异。虽然高登馆阁,精雕细琢,精心装裱,纸张考究,款识完备,甚至布局奇巧,运笔玄妙,气势磅薄,但到底不是书家风范。有鉴于此,不如效法前贤,以写字为自游息也,多以毛笔字为娱,多观古帖,得其运笔转折之妙,“了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如王羲之说的“斯能通肝腑,落笔自通玄”,则可望登堂入室,写出一笔书法家的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