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中国文人骚客笔下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唐有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宋有王安石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今有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是一弯浅浅的海峡……”。睹物思人,借物抒怀,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激发出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绵长而无尽的乡愁。这缕缕乡愁凝练成七言八句,穿越时空,在平仄之间谱写出隽永的魅力。而诗书只是这些文人骚客释放情怀的途径之一。齐白石,这位跨越了清、民国、新中国的世纪老人,便是一位把乡愁浓染在诗文之中、钤刻在印石之上、浸润在水墨之间的传奇而又伟大的艺术大师。
齐白石(1864年—1957年)是20世纪中国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大师之一,有着极富传奇色彩的艺术人生。他出生于湖南湘潭,38岁之后作了八年之久的远游,近百年的人生,有一半的时间是客居他乡的。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并没有淡化湘潭的山水草木、风土人情对白石老人五十年滋养的印痕。这种距离加速了他创作的动力,推动他到达艺术的鼎盛时期;这种距离更加深了他无尽的乡愁,丰润了他创作的源泉。
绵长乡愁——语寄诗文
“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齐白石喜欢读诗,也喜欢作诗,客居京城前后他写了许多的恋乡和怀乡的诗。1919年,湖南湘潭的匪患打破了齐白石安宁的农村幽居生活,55岁的齐白石无奈听从友人的劝告决定移居北京以谋生路。“回头有泪亲还在,咬定莲花是故乡”,是他真实而强烈的恋乡之情;“登高时近倍思乡,饮酒簪花更断肠。寄语南飞天上雁,心随君侣到星塘”,是其定居北京后浓浓的怀乡之情。
白石先生初到北京前八年,年年归乡省亲。落款写的“四过都门”、“五过都门”……都记录着他身居北京的过客心理。自1926年父母逝世后,他不大返湘了,但思乡之情却未曾有所减少。诗中表达的乡思,内容也包含着感于战乱、为家人担忧、惦念朋友故乡、感叹身世漂泊、怀念家乡的山川风物等等。《老少年诗》就集中体现了上述种种复杂的情感:“老少年红燕地凉,离家无处不神伤。短墙蛩语忽秋色,古寺钟声又夕阳。欲忆青莲山下雨,怕言南岳庙边霜。何时插翅随飞雁,草木无疑返故乡。”
水墨乡愁——情系绘画
齐白石的画和诗一样,在变法之后,集中表现的是怀乡的情感,是这位老人对故乡生活的回忆,是这位大师对故乡亲人的思念,是这位游子流露出的种种乡愁。
绘画虽不能像诗文一样直抒胸臆,但从白石老人所画的内容与画中的题跋,却让人能深深体悟他的缕缕乡情乡愁。无论是《墨鱼图》中的墨鱼,还是《菊蟹图》中的菊蟹,抑或是《苇蛙图》中的苇蛙,都是这位自称“星塘老屋后人”、“借山吟馆主者”、“南岳山下杏子坞老民”的绘画大师客居京华时,为抒发对故乡的深切怀念之情而铺陈出的一幅幅充满乡土气息的精美画卷。家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铭刻在白石老人的心底,并通过画笔展现出来。“拟画借山老梅树,呼儿同看故园花”,“隔园黄鹂声不断,暮烟晨霞百梅祠”,“借山馆”与“百梅祠”都是家乡居所,画梅引起的是乡情和故园之思。画荷亦是如此,“人生能约几黄昏,佳梦返思尚断魂。五里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闲看北海荷千顷,强说潇湘水更清。岸上小亭终日卧,秋来无此雨声声”。杏花村指齐白石的出生地杏子坞,身在异乡,目睹北海公园的荷花,脑海中涌现的却是潇湘之地的清水荷塘,竟连秋日的雨水敲打荷叶发出的声响不似故乡的也能听闻出来。草虫鱼虾也浸透了白石老人的记忆。“丁巳年前懒似泥,杖黎不出借山西。细看鱼嚼桃花影,习习春风吹我衣。”“丁巳”为1917年,齐白石为避乱定居北京,他客居京华的许多作品都源于丁巳离家前的种种记忆。
1920年,齐白石曾为《垂钓图》作记云:“阿芝少时喜钓鱼,祖母防其水死,作意曰:汝只管食鱼,今日将无火为炊,汝知之否?今其砍柴,不使近水。”三言两语中所包含的一个游子的感伤,读来使人唏嘘不已。在古人从未入画而他自己却反复表现的《柴耙》中,右题“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情犹未已,又题新句56字:“似爪不似龙与鹰,括枯爬烂七钱轻(自注:余少时买柴耙于东郊,七齿者需钱七文)。入山不取丝毫碧,过草如梳鬓发青。遍地松针衡岳路,半林枫叶麓山亭。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乡思引起的创作冲动是那样的自然。他在《芦虾图》上题诗曰:“五十年前作小娃,棉絮为饵钓芦虾。今朝画此头全白,依旧芦茅未着花。”白石老人的恋乡情结由此可见一斑。
在那幅有名的《牧牛图》里,那位身着红衣白裤的赤足牧童就是白石老人自己童年生活的直接写照,题画诗是“祖母闻铃心始欢(自注:璜幼时牧牛身系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也曾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这诗和画,既有对自己牧牛生活的回忆,诠释出祖母日日盼孙儿早归的亲情,也表达出当时他对仍在耕耘的儿孙的牵挂,浓浓乡愁溢于言表。再看看白石老人在《忆母图》中的题跋:门人罗生祥止小学乃邱太夫人教读,稍违教,必令跪而责之,当时祥止莫能解怪其严。今太夫人逝矣,祥止追忆往事,且言且泣,求余画忆母图以纪母恩,余亦有感焉。图成并题二绝句:“愿子成龙自古今,此心不独老夫人。世间养育人人有,难得从严母外恩。当年却怪非慈母,今日方知泣忆亲。我亦爷娘千载逝,因君图画更伤心 ……”,读来情真意切,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乡愁无尽,又怎是些许笔墨可以饱浸?白石老人1950年所作的《南瓜图》有款识:“此瓜南方谓为南瓜,其味甘芳。丰年可以作下饭菜,饥年可以作粮米。春来勿忘下种,大家慎之。庚寅,九十岁白石老人并记”。一个名成功就的艺术大师对种南瓜这种“农事”如此记挂,这种深切的记挂之中又包含着一位耄耋老人多深的乡思、乡愁?
平实乡愁——忆蕴名号
白石老人的乡愁同时也体现在他的室名别号上。齐白石有“齐大”、“老齐郎”、“木居士”、“木人”、“老木”、“鲁班门下”、“白石翁”、“杏子坞老民”、“借山翁”、“借山吟馆主者”、“寄萍堂老人”、“萍翁”等号,解读他的这些名号,就犹如揭示他的出身背景,其间凝聚着老人深深的怀乡之情。按照齐白石家谱中的排法,齐白石的辈分以“纯”字排列,他的祖父为他取名纯芝,号渭清,又号兰亭。由于他在家中排行居首,故又号齐大、老齐郎等;齐白石的木居士、木人、老木、鲁班门下等号,说明了他早年以木匠出身的背景,以志其不忘本;1889年,齐白石二十七岁时拜胡沁园、陈少蕃为师学画工笔花鸟草虫及诗文,老师们给他取名为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以便题画之用,自此齐白石之名遂行。
白石老人一生辗转流离,多次变换斋馆、更改馆号,他使用过的斋馆号主要有“白石草堂”“百梅祠”“甑屋”“借山吟馆”“八砚楼”“寄萍堂”等,这些斋馆号的产生都有着特殊的渊源,解读这些斋馆号,能够窥探这位艺术大家的个性才情,也能深切体味大师的无尽乡愁。
齐白石的家乡在湖南湘潭白石铺杏子坞的星斗塘,因他的住处与白石铺相近,他的老师们遂替他取别号为白石山人,齐氏又自号白石山翁、白石老人,其室名为“白石草堂”。白石频年旅寄,如同飘萍,1906年在家乡附近的余霞峰茶恩寺茹家冲买下了一所破旧的房屋,并将之修葺一新,取名“寄萍堂”以自慨。他又在堂内造了一间书室,将远游所得八块砚石置于室内,因名“八砚楼”。由此自号寄萍堂主人、寄萍堂老人、寄萍、老萍、萍翁等。这些室名别号一直沿用,以示客居他乡的游子对故土的情怀。
白石于六十一岁时在其北京的寓所布置了一间书斋,将之命名为“甑屋”(按:甑是古代做饭用的一种瓦制炊具)。并作记云:“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那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十五年,余尝得写真润金买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忽忽,余年六十一矣,犹卖画于京华,画屋悬画于四壁,因名其屋曰:甑。其画作为熟饭,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同餐也”(后记末句更为:痛不闻祖母之声呼吾儿同餐也。)慨叹之中透漏着几许乡思,几多乡愁。
隽永乡愁——思刻文印
白石老人诗、书、画、印俱佳,他对自己的艺术成就有过:“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的评价,足见先生对自己篆刻技艺的认同。其凭借幼年学就的木雕技艺,糅合深厚的书法功底,使其治印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他一生刻印约六七千方,其中的“三百石印富翁”也是先生对自己篆刻生涯最好的诠释。白石所刻许多印章都是自用印章,如“白石山翁”、“八砚楼主人”、“三百石印富翁”、“齐大”、“白石山人”、“阿芝”等,这些既是先生自取的雅号,同时也表现出画坛一代宗师不忘本分,眷恋家乡生活的深切情怀。
初到北京,由于学八大山人冷逸的画风,齐白石的画并不受北京人喜爱,生活随之陷入困境。身居异乡,又逢事业遭遇挫折,使齐白石的思乡之情愈发浓厚。为此他刻了许多寄托着怀乡之情的文印,如“客久思乡”、“望白石家山难舍”,又如“吾家衡岳山下”、“客中月光亦照家山”等。在北京的生活稳定之后,他依旧对故乡充满着思恋之情,并自镌一石印章,曰“中国长沙湘潭人也”,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南下到家乡走走。一次家信来迟了,他焦虑不安,挥泪题诗“夕阳乌鸟正归林,南望乡云泪满襟。”晚年齐白石的印章,刻有“思持年少渔竿”,“也曾卧看牛山”、“归梦看池鱼”、“小名阿芝”等印文,都直接表达了老人对故乡的思念之情。白石老人1935年七十三岁时自京返乡省亲,祭扫先人坟墓,并在日记上写道:“乌乌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遂自刻“悔乌堂”一印,以表怀念双亲之情。白石老人暮年十分想念故土,为慰藉这种强烈的思乡之情,他将号“杏子坞老民”刻之于印,意犹未尽,还刻上了一段边款:“杏子坞离湘潭百里,余生长地也。今居燕十又八年,尚无归志,恐无生还,因刊此印。”边款上短短的几十字,渗透着一代艺术大师无限的乡愁。
古人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作为一代家喻户晓的艺术大师,齐白石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充满坎坷,在湖南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被迫移居北京,客居他乡近四十年,从无人问津到一画难求,从默默无闻到蜚声中外,声名、地位均有巨大变化,最终实现了从一个贫寒农家子弟到一代绘画大师的巨大转变。然而,在这条艰辛与荣耀之路上又饱含着老人多少乡愁?虽然“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功名终究不能缓解他无尽的乡愁。齐白石对家乡的怀念之情从未改变,心中的浓浓乡愁从未减淡,也从未停止思量“故里山花此时开也”,正如他的《题画梅》诗所表达的:疏影黄昏月色殊,老来清福羡林逋。此时正是梅开际,老屋檐前花有无。客居京华的齐白石总是在画里诗里回味吟咏着故乡的草木花卉、故乡的游鱼飞鸟,故乡的山水屋舍、故乡的晨昏昼夜。这些乡愁或浓或淡、或甜或苦,或浅或深,只能通过白石老人的诗、文、画、印得以抒发,只能透过白石老人的纸、刀、笔、墨得以丈量,只能穿过今人的心灵得以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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