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旅店》,[荷兰]塞斯·诺特博姆著,郭国良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9月第一版,25.00元
塞斯·诺特博姆,他用一种暴风眼的平静,在观看这个飘荡不定的世界。这就是他了,一个习惯航海、对世界一视同仁的老画家。
荷兰以区区纤若指尖之地,为欧洲震响过许多黄钟大吕,恰如元曲唱喇叭,“曲儿小腔儿大”。一是航海,一是绘画。连瓦格纳都写了那注定漂泊、永不返乡的名船“飞翔的荷兰人”。绘画方面,用贡布里希的话说,北方画派几乎狂热地热爱纤毫毕现的描绘器物的材质细节:光影、金属、皮毛、流水。
塞斯·诺特博姆,无意之间,成为了荷兰精神的汇聚:一个流浪于诸世纪之间的,细笔缕绘的荷兰画家。
这《流浪者旅店》里,他写了两篇《我的旅馆》,时隔20年。对旅途生活的娴熟,从中盈握出可供把玩的心得,也只有他这种东奔西跑,将旅游日常化了的人,才能举手投足间捏出。实际上,旅游贯彻了他的人生。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银行——考虑到16到18世纪航运贸易的发展,这大概是荷兰人除了画画和航海之外最典型的行业了——然后辞掉了。自那之后,他开始在全欧洲旅游、写作,最后是全世界。
一个常年旅游的人,一个会遗憾“为何不能重新来一次初遇威尼斯”的旅人,就像一个老到的食客。他不像中世纪闭门造车的作者,看着地图猜测航路上会有什么样的喷火怪龙;他也不像心血来潮请3个月假环游世界,看到和明信片相仿的经典风景就尖叫的女孩儿。他可以把玩、琢磨、盘算、揣摩那些风景的意味。他把旅行日常化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旅行者身处暴风眼中,风暴就是世界。一个背负旅行宿命的荷兰人,只有不断旅行,才能够保持心平气和,他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的作者之一;他的国家在照相机出产前,几乎担任着欧洲照相机之国的历史责任——细笔描绘所有的风景。
于是,以下事实顺理成章:威尼斯、冈比亚、慕尼黑、撒哈拉、伊斯法罕……他的笔如照相机,自如地摄取了所到之处的风景。
在威尼斯,他提到普鲁斯特、罗斯金、里尔克、拜伦,他复述了亨德尔和维瓦尔第的念白。那些大师的言辞像流水一样遍布周围,这是他叙述的方式:他是一个旅行着的作者,所以他不只是忠实的描绘所见——那是照相机所为——还附带一些隐约的光彩。就像伦勃朗画灰头土脸的自画像时,笔尖依然有流动的光晕;维米尔画一个壮硕女工倒牛奶时,牛奶的点滴涂层质朴又精美的光辉。这是荷兰人奇妙的天赋:他天生善于在栩栩如生描绘的同时,加入一些闪亮的细节。于是他在谈论慕尼黑粗犷豪迈风格时,会偶尔联想起海德格尔穿沃伦丹服照相的场面;在曼图亚看到玉米粥、野猪肉和葡萄酒,会想起维吉尔的《农事诗》。诺特博姆有很灵动的通感,他被一座城市催唤起的记忆和想象,恰好可以给那座城市披上相得益彰、尺寸相符、色调登对的外衣。
本书里最幽默的部分,是关于冈比亚、撒哈拉、马里的,这是平时在我们概念中仿佛世界的尽头,得拿放大镜才能在地球仪上精确定位的地方。他不是像海明威那样,为着非洲的青山、狮子、莽原而去的。他会开一开毛里塔尼亚大使的玩笑(一个大谈伦勃朗的明暗技法,最后拒绝发出签证的不靠谱大叔),也会暗讽一下美国人以其傲慢笔调描写的冈比亚是多么失真。
因为他是个专业旅游者。他并不带着猎奇的、居高临下的心理,去琢磨那些被文明人视为蛮荒地带的人民。他像照相机一样记取细节,然后加一点温柔调和。他的字句从来不锐利,但是细密、意象斑斓。或者如他所说,因为他用一种暴风眼的平静,在观看这个飘荡不定的世界。
这就是他了,一个习惯航海、对世界一视同仁的老画家。他看过了太多地方,每个旅游过的地方都成为他财富的一部分,成为他画笔下的花纹,为他新的目的地增加一点花纹、趣味和平静自如。他的旅行纪录,像一份万千众相的对话集——他信步走过的城市,你会觉得阳光很重,话语很轻。他自己经历过的漫长旅游,他在旅游路上所记取的千年历史中那些最璀璨的话语,都同时在波光里闪动。作者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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