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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瑞米·哈丁: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时代肖像展侧记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3-12-09 15:56:37 | 文章来源: 东方早报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时代肖像”展侧记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时代肖像”展侧记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前不久结束的“时代的肖像”展包括120多位艺术家的数百件作品,几乎都是人物形象,许多直接就是人脸本身。就像某些浮夸、造作的展品一样,肖像画这一理念,在这里似乎遭到了某种失真的扭曲,或许唯此方能解释中国当代艺术这30年的躁动热潮。只是,我们尚不清楚,观看者应该采取何种视角,才能将这种变形抵消掉。

杰瑞米·哈丁

(Jeremy Harding)

肖像——对活着的人的模仿再现——大约2500年前就在中国出现了。这种艺术类型固然传统悠久,但其广度和纵深却更加醒目,尤其当肖像画要去履行比描摹人物更为广阔的使命时。陆地的肖像显然不同于妇人的肖像,又何况是“时代的肖像”:这是一场夺目的大型中国当代艺术展览的主题。这场位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黄浦江畔曾经的发电厂)的展览(2013年11月10日闭幕),涉及了120多位艺术家的数百件作品。几乎所有展出的作品处理的都是人物形象,许多直接就是人脸本身。因此,这里的“肖像”一词,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含义。尽管如此,就像某些浮夸、造作的展品一样,肖像画这一理念,却似乎遭到了某种失真的扭曲,或许唯此方能解释中国当代艺术这30年的躁动热潮。只不过,我们尚不清楚,观看者应该采取何种视角,才能将这种变形抵消掉。

中国当代艺术正在其黄金期——年富力强、积极进取的三十岁:它完成了对“文革”的清算,厌倦了政治,并且,广泛地征用了晚近“西方”画廊里的诸多习语。它的那些名流大腕们,已经和世界级收藏大鳄们对上了眼:几年前,当萨奇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其画廊便从刘韡那儿收来了一大坨由混合材料做成的屎(《消化不良 II》,2004)。尽管近来有些颓势,但中国仍旧是国际艺术市场里那个花瓶似的新娘。于是,接近中国当代艺术最安全的做法,便是置身于这个故事的开端——30年前。

第一批修正主义者,即那些“伤痕美术家”,利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来检视“文革”的后果。通过一位伫立于屋檐下的年轻女子——飞翔的燕子,脚边的野花,墙上的草帽——王亥(生于1955年)给予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以冷静而矛盾的评价:从这幅显得纯真甚至感伤的帆布画里,我们逐渐辨识出了一位年轻的城市放逐者。她,属于那几百万被驱逐到乡村的人们。同样,“学生”也是程丛林(生于1954年)一幅激动人心的叙事油画的主题。这幅画生动地刻画了人们在1977年复习迎考的场景。王亥的《春》作于1979年;而程丛林的《夏夜——恢复高考的日子》则重画于2009年,这便体现了伤痕美术可敬的长久生命力。(伤痕文学——由卢新华1978年小说而得名——则十分短命,不过,它却在《野天鹅:中国的三个女儿》这样的作品中借尸还魂,其针对的是国际市场上的中国大陆读者。)

与伤痕运动在同一时期如日中天的还有“星星画会”。“星星”的杰出代表包括马德升(生于1952年)、王克平(生于1949年)等。从1979年到1980年,其时“星星”正在北京街头要求获得更多的艺术自由,马德升以一组表现主义木刻而著称;王克平则因其粗犷的木雕而为人所知,其中就包括了完成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大嘴》,一只拟人的扩音器。经过一番与当局的激烈斗争,1980年,“星星”最终被允许在当时的中国美术馆举行一场为期两周的展览。他们的作品吸引了将近20万参观者。

几乎没有一件在“时代肖像”展出的“伤痕”、“星星”作品,看起来要将自己重新包装成“85新潮”运动的一部分:“伤痕”不可能或不愿意这样做,而“星星”,或许就根本不需要这样做。

“85新潮”爆发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其间充满了各种展览、辩论、宣言、批评文本的骚动。不过,这里至少有一位新浪潮画家王广义(生于1957年),轻轻松松地就从“新浪潮”滑向了“政治波普”,这一“极端-安迪·沃霍尔”(über-Warhol)的风格起源于1985年北京的一场劳申伯格海外文化交流展。其他新浪潮画家也走了同样的路:短短几年之内,政治波普就在香港、悉尼、墨尔本,以及1995年的威尼斯双年展,赢得了人们极大的兴趣。王广义迅速凭借其“大批判”系列成为超级巨星。该系列将“文革”海报上发号施令的意象,同西方消费品牌自闭症式的敕令(保时捷、可口可乐、香奈儿、古琦)并置了起来。此次展出的王广义作品是他的《大批判——时代》(创作于1998年)。

这里的另一条线索,我们故事的倒数第二阶段,便是“玩世现实主义”。1995年前后,该风格达到了巅峰,至今尚未过时。相较于波普主义者,玩世现实主义者更为国外投资者所重视,他们或机智迷人,或冷漠媚俗,如是这般地轮番登场。对他们而言,以下这两种立场相互匹配:对政治的祛魅和幻灭,以及,对去政治的消费主义的保留态度。消费主义是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种令西方人感到满足的矛盾心态,而正因为满足了西方人的这一心态,玩世现实主义者们便能跻身于当世最富有艺术家的行列。即便有的参观者并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这些作品,它们鲜明的风格也像王广义作品的风格一样,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岳敏君、张晓刚、曾梵志的作品都在此次展览中得到了充分的呈现。

接下来,就到了故事的当下阶段:市场整合。根据BBC的统计,2002年,凭借多种形式,中国当代艺术在全球各地的拍卖会上达到了100万美元的成交额,而这一数字在2010年已经升至了1亿6740万美元。那我们再来看看艺博会销售、画廊收购的情况:就在金融危机两年之后,在各有效交易平台上,中国当代艺术品最近的交易金额,保守估计已经达到了3亿美元。在欧洲艺术基金会的研究员们看来,中国的市场份额还要高得多:他们将2011年全球艺术市场的价值大约确定为600亿美元,进而发现,中国艺术品占拍卖销售总额的42%,换言之,中国艺术品本身就占全部交易额的近一半。很难确定中国当代艺术在该数据中所占的比重,但是,即便作为中国人工制品总交易额的一部分,3亿美元的数字其实仍旧显得过低。中国一如既往地凯歌高唱。这,自然与一个新兴中国富人阶级的诞生日益相关——他们成了国内投资者。就在几年前,一幅签名作品在西方的售价还是其国内的售价十倍,而如今,这个差距正在不断缩小。这究竟对艺术家和他们的圈子是好是坏呢?我想,它有赖于产品的海外售价,以及国内投资者对于产品转售价值的信心。无论如何,艺术界努力的方向在于,将标价和舆论都维持在目前的水平,防止情况变糟。

随着中国当代艺术的故事风驰电掣般不断展开,将各种风格的作品以线性的时间顺序来排放或许就很危险:因为这总会带有某种令人不快的暗示,即有的流派风格死在角落里了,已经被某个无情的继任者消灭殆尽了。于是,更好的做法应该是让尽可能多的材料,尽可能多的艺术家和流派一并展示出来,使其保持某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无论如何,当这座曾经的发电厂,作为中国第一座国营当代艺术博物馆,迎来了自去年秋天开馆以来第一场完全植根于本土的展览时,其策展人李旭并没有将年代顺序作为布展的思路。相反,这些作品是根据以下主题来陈列的:“具体的人”(“从‘我们’到‘我’”)、“身体语言”、“社会形象”等等。对于一个如此规模的展览,使作品委身于主题,可能显得过于任意、武断,而这些主题本身,也可能是不严谨的,但是,相较于某种有序的回顾展,主题展却能将作品更全面地展示出来——如果根据改革开放以来的主流艺术分类标准,有太多的艺术家将无法安置。

主题展的另一个优势是,某些本身没有明显亲缘性的作品,在某种不经意的邂逅中,会导致出其不意的效果,当然,偶尔也会造成些许尴尬。展览的第三部分“内心世界”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在这一边,是张见和靳卫红的寂静主义作品。这二人,同为南京艺术学院毕业生,同样的不惑之年,同样的纸上水墨和丝上水墨/彩传统:张见呈现的是工笔仕女,靳卫红呈现的则是沉默的女性形象。而在那一方,是曾梵志(生于1964年) 猛烈的表现主义油画,其中包括了他完成于上世纪90年代的面具系列:这些对于异化本身——而非异化主体——野心勃勃的探索,乃是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面具6》五年前在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以970万美元成交。奇怪的是,岳敏君的那些咧嘴傻笑的男人们也被指派给了“内心世界”。当然,他们是另外的一种面具——比曾梵志的面具更令人不安。这些龇牙咧嘴的哈哈大笑,充斥着对自我的满足,可笑容背后却没有鲜活的寓居者;进而,这里也就不存在对一个可把握的世界的憧憬。不难发现,岳敏君(生于1962年)画作的背景,和其人物一样,显得空洞而程式化。因此,他的作品与其说是“玩世现实主义”,毋宁说是对于一个死寂秩序的讽刺。他的一幅早期作品,戏仿了马奈的《枪决国王马克西米连》,曾在伦敦以290万欧元的高价成交。

在“内心世界”的其他位置,还有一些因其不炫技而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这就包括了张健君(生于1955年)的一组有道家成仙意味的油画。张健君擅长绘制月色幻境中的人物:在西方经典里,德尔沃是他的近亲,尽管张健君要比德尔沃画得好。而接下来的这幅油画:两个怀旧的卧室场景,雷诺阿式的明暗配置与构图,便把我们引入了常青(生于1965年)的学院现实主义。常青能够娴熟地施展某种迷人的东方夏尔丹风格,并游刃有余地配上适量的感伤:这是一种毫无目的的反动守旧,尽管,在他身处的这个世界里,任何反叛或守旧,任何动机,都无足轻重。

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初学者而言,展览的这部分有两件作品格外显眼。第一件是张晓刚(生于1958年,2011年他的一幅作品以1010万美元成交,创出了他作品的最高成交价)的作品:由油彩和铅笔绘制的六个没有身体的脑袋。张晓刚以其想象的家庭组而著称,其中的家庭成员充满渴望地向外凝视着(再次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张晓刚2004年的作品《大家庭-地铁》被放到了“具体的人”部分)。不过,他的《深渊集1-6》则是一个更抓人眼球的系列,它体现了一种克利的晚期东方化风格,并且,在由地板与墙壁构成的单一隐蔽空间内,呈现出了破碎的身体:如此明确的内部空间在此次展出的画作中并不多见。第二件作品,记录了坐着卡车游走于各省之间的移动照相馆——满载着背景板、道具和舞台挂帘。这是科班出身的设计师马良(生于1972年)的作品。这件作品可谓此次展览中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作品之一。在亲切绘制的布景前,迷人的主角们,个个身着戏服,摆好姿势:有超人,有武士,还有玩具飞机上的飞行员。无论是曾梵志的面具,还是岳敏君的大笑,都体现出了某种无法摆脱的虚空;与它们不同,马良的服装、布景则属于一场华丽的角色扮演:它首先是一目了然的,令人放心的,可以移动的。■

(本文由杰瑞米·哈丁和《伦敦书评》授权发表,译者丁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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