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对一件艺术品而言,它既是精神的,又是物质的,但重要的是它“作为艺术”而产生作用时,主要是其内容的精神容量对于读者产生影响。对于作者来说是从过程走向结果(作品),从读者而言是通过结果(作品)追寻过程。作品之有“意义”直接与作者的“意图”相关,但有时情形也不尽然,因为“意图”并不见得都在作品上有理想的体现;读者的认读有时与作者的“意图”相违的,他们可以看到另外的东西,甚至作品的“意义”也完全在理解与阐释中被改变。因此,艺术创作与研究经常发生错置。不妨说,确读与误读都是正常的,也很合理。审美世界肯定存在着“模糊区域”,似乎这也是艺术创造具有魅力的一个原因。这是我看到你的素描作品后想到的一个问题。
谭:各有所感,各有所重,两方面对的都是一个东西,共同感兴趣的也是一个问题,但往往具体的认识与结论又不同。从这个话题谈起很有意思。我这些素描是在德国柏林留学期间作为基础课联系时所做。当时的目的很明确:每张画有解决一个问题。我关注的一个是解决问题的过程,一个就是解决问题的结果。以往素描虽然也存在这个问题,但过去照顾得太多,受对象牵制太多,好像不能对结果有个明确展现,“像不像”成为了一个艺术表达的主要问题。
梅: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认为你这批素描应该是对过去这种方式的一种有意调整。
谭:这好像同是一个人,调换了一下角度,但他的位置并未改变。
梅:那么这种改变,不仅仅是方式的改变,是否首先是观念和认识的改变?
谭:是的。两者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再现,通过再现,即描绘形象达到表现自我的目的,一个是不必非要再现形象,而是直接创造一种新视象,表达另种自我体验。比如,过去我们面对一个苹果,在描绘苹果时,“自我”也在描绘的苹果之中了。现在,面对的是一张白纸,而你是直接通过想像创作出一个心理需要的东西。以外我们在开发和表现外在世界已经很丰富了,现在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内在世界的表现与挖掘。
梅:是这样。对艺术行为本身的体验和表达形式的特殊兴趣,自本世纪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兴起以来日益深入人心并呈现出普遍性。杰克逊可不就说过“直接进入绘画之中”这样的话吗?他还说过“绘画有其自身的生命,我试图让他自然呈现”。
谭:我想说,这一认识上的变化无疑对于艺术本身很有利。我自己画这些素描时,可以说非常投入。为了追求丰富而复杂的视觉表现形象,我使用了很多“手段”——或者称为“方式”吧。例如:有时我在一张透明的皱褶纸上涂了一层色调后,再将一张涂有不同色调的透明纸粘贴在上面,然后再将它们粘贴在素描纸上,这样,就将素描底纸上的颜色遮盖了。但是,覆盖的透明纸上有着重叠与不重叠部分,它们的肌理、层次、笔触登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给人以新的视觉刺激和满足。我在具体操作过程中,有着不同的视觉体验,同时,完成的效果也很新鲜,它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这种新视象完全是心灵思想的直接创造物。
梅:这使我想到佛学中说的“心物不二”,“境由心造”。一切外缘(物)的生灭直接与兴缘相对。一个艺术形象的形成,在心路历程而言,就是心思的不同瞬间活动的重叠。当然,心之活动肯定是在外缘的触发下产生的。如你所说,过去的艺术再现性太长,妨碍着人类的心灵——精神世界的直接表达。我以为艺术之趋向于表现,正是人类对自身深层“响动”的敏感。追求绘画的直接性,也就是重视完成作品的过程,重视心灵世界的直接表达。关于这一点,康定思基称之为“内心需要”,在我看来,内在需要正是生命体验的最本质、最内在、最具体的审美冲动。艺术家的心理层次与细腻、丰富而敏感、深沉,作品反映的生命意识愈可能复杂而有内涵。这好像是“心象”与“形象”的内在联系。
谭:当然,有新的表象就会有新的形式。我理解,抽象画开始以来,包括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等都在精神上与古典绘画相一致。这些绘画都有各自的内在机制,都要遵从各自规律性。比如,再现性艺术注重描绘所观察到的对象本身,如抽象绘画要在画面上进行抽象形式研究,如装置艺术对于材料的“物性”本身要做很好的体验与利用。每种艺术都有自身的基础因素,而研究基础因素正是艺术创造的内容之一。为此,我们对基础的理解应该更宽泛,而不是如传统理解上的那么片面与促狭。
梅:你对基础因素的强调很新鲜。我注意到你的作品有一种对于“基础”的理解的宽容度和具体性。你虽然把素描也作为一种基础训练来实践,但同时,你把训练本身也视为创作体验的过程。你的素描具有材质的广泛性和随意性,但你的每件作品都完成了一个明确的“目的”——把握一种形式表现的感觉。每次基础训练——实验过程,你都在努力把握那种不同的心、眼、手、物的具体细微的关系、感觉,在目的性与偶然性两大区别生成你的作品。
谭:你谈得已经有理论价值了,我觉得很准确。
梅:我通常以为理论是后实践之物,它是“道理”的论述。不过,在中国传统中“道由器显”,“由技进道”——我们是重视理论的实践品格的,与西方的传统不同。好了,我们还是谈谈你的素描吧。
谭:在我的素描创作中,经常体验到你前面所说的那种状态。那两种状况也经常在一件作品完成过程中互相转换。对过程的不同体验达到最后的视觉目的。完成一件作品,实现一个目的,同时也是在理性的牵引下为达到一种明确效果而不断地、反复地捕捉感性的东西,把握种种可能性。这当然也是体验制作行为本身的乐趣。
梅:如此,素描的内涵与外延就开阔多了。艺术的意义与形式也就因此而呈现出每种纬度,作用于读者。
谭:可以这么认识,以往是画我所看到的,如今是我画所想到的。
梅:只从对象中汲取自己有用和最有兴趣的那一部分,我理解这就是“抽象”的本义。禅说:“少即多”。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也是这种表述方式的极端。在简洁的“话语”方式中留下可能不简单的联想、感受的可能性余地。总之我看到你的素描后,耳目一新,觉得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我姑且称之为具有自由品格的素描。顺便说,艺术品的自由品格的有无,体现着艺术的自由度。我一贯主张,艺术作为精神行为应该是逍遥自适、如鹏举蝶化的。
在这一基础上,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浪漫主义者,或者是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期望艺术现实比生活现实理想、完美。不管他们的文化立场与表现方式是讴歌还是批判、是再现还是表现、是具象还是抽象、是理性还是感性等等。其实,素描本来就是“素以为绚”的产物。你在素描中所重视的直接性和明确性是一种有意义的尝试。明确性不等于简单性。开头我们谈到艺术审美的“模糊区域”往往与简洁性有关。很遗憾,现在很多的从艺者很善于表达纷乱复杂。其中有些作品根本上不是艺术,因为,真正的艺术品虽然表象可能是复杂凌乱的,但它必须存在着某种内在秩序和某种实质性内容。你在德国四年,又曾周游西方艺术世界,却没有沾染,不,或者说没有彻底投入别人的怀抱,而是吸取了一些别种文化的有益因素,根诋上仍是东方的,这至少令人感动。你的素描确有德意志哲学的影响在里面,不过,我还是感到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的特别意义:“我骨子里仍然是东方人的东西”。
谭:你的议论我觉得很有启发。这些话只能另找机会再聊了。就素描联系来说,它们直接作用于我后来的抽象作品,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对传统艺术以及现代非具象艺术的理解。
梅:这种作用一定很实在具体,比如我在你的部分绘画(包括油画和版画)种明显体会到了素描气质——一种洗练概括的表达。你不画具体的什么,事实上却突出地表达到一种什么,我相信我看到了你的“意图”,至少是部分看到了。
谭:这已足够了。
梅:心理学大师荣格说过,人只是其作品的工具,因此我们不可以期望作者把作品解说出来。他说:“要了解艺术创作与艺术效果之秘密,惟一的办法是,回复到所谓的‘神秘参与状况。’”我因此想到,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人是一通道。”那么,作品更像一个通道,它永远敞开着,人们从不同的方位进来,又走向不同的方位与层次。舍却经验与记忆、想像,作品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