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乐队演唱会现场
两岁的丁米可这辈子听的第一场摇滚演唱会,主唱就是她爸爸。
51岁的爸爸丁武十分紧张,生怕她耳膜震坏,不但给她戴了耳塞,还安排保姆用双手紧紧捂着她的耳朵。外面的车都已经安排好了,预备让她听10分钟就撤。但她并没有什么难受的表情,在撕裂般的电吉他声和嘶吼中一直坚持到最后。向观众致谢时,爸爸把她抱上台,亮了一下相。
此前紧张的是她妈妈,也是乐队的经纪人杨婷。宣传期过半了,票卖出去不到一半,直到最后三四天才开始“冲刺”。演出开始前,看到北京展览馆近三千个座位基本坐满,一片片手臂如树林一样举起,“牛逼”的呐喊此起彼伏,她才安心了:“可能是他们的歌迷都习惯现场购票吧。”
“他们”——唐朝乐队,2013年11月8日晚,这支中国最知名的重金属摇滚乐队终于办了第一场大型演唱会,在他们成军的第25年。
生逢其时?生不逢时?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时代。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开元盛世令人神往……”丁武略显仓促的第一句唱腔就触发了全场欢呼。这首歌,“唐朝”的代表作品之一,《梦回唐朝》。
唐朝,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乐队的这个名字却是一个美国人起的。更确切的说法是美籍华人。1966年出生在纽约州的郭怡广,是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郭廷以的孙子,博士论文是《后毛泽东时代的技术官僚》。1988年,他作为留学生来到北京,结识了跟他一样高大帅气的摇滚青年丁武。
“唐朝是一个充满自信的朝代,吸收世界各国的先进文化,才那么强大。我们正是在用西方人的乐器,来表达中国的文化,所以……”郭怡广这个创意迅速被采纳,“唐朝”初具雏形。
军人家庭长大的丁武从小就被禁止跟街上的孩子说话,只允许跟军队大院里的孩子交往。多年后他总结: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过分的禁锢,才导致了自己后来的叛逆,摔掉中学美术老师的饭碗,选择了摇滚乐。而且是摇滚乐中最为暴烈的流派之一:重金属。
1989年后,郭怡广回了美国,另两个摇滚青年——吉他手刘义军和鼓手赵年加入,“唐朝”正式成军,并被台湾滚石公司发掘、签约。4个人全是北方人,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个个皮衣、墨镜、长发披肩。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男耕女织丝路繁忙;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纸香墨飞词赋满江;今宵杯中映着明月,豪杰英气大千锦亮”,专辑的第一首歌就是《梦回唐朝》,它糅进了唐诗和京剧念白。
封面上,4个男人冷峻的黑白头像下,是两面交叉飞舞的红色大旗,旗上写着两个大字:唐朝。这张充满黄钟大吕味道的专辑于1992年12月26日出版,14岁的唐山少年陈磊第二天就买到了。此前,他已经通过电台知道了“唐朝”。售价9块钱的磁带拿到手里,他“当时就有了偶像”:原来中国人也可以搞这么牛逼的摇滚乐,黑头发也可以留得这么长?
台湾成熟的唱片工业体制加上大陆摇滚力量,一夜之间创造了神话。长发、皮衣、墨镜和重金属这些舶来品,成了中国摇滚的代名词。一种说法是:这张专辑,卖了整整1200万盘磁带——算上盗版。军人父亲反对丁武搞这种音乐已经十几年,直到这张专辑出版。
“二十多年来,我接触的摇滚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或没接触过‘唐朝’的。”著名DJ张有待分析:“唐朝”生逢其时。1980年代,重金属正是世界摇滚乐的主流派别,“唐朝”4名成员的外形、气质、技术都适合这种音乐,而它使用西方的乐器,表达的却是中国文化。
“如果你听见了一种中国人的自信,那是因为他们做到了原来你以为只有西方人才做到的事。那是因为你同样也有对中国人的渴望。”第一张专辑的文案中如此写道。
从另一个角度讲,“唐朝”又生不逢时,它赶上了摇滚乐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当时我在节目里放‘唐朝’的歌,领导过来说:有待,再放就把你给停了。”张有待当时在北京电台做的一档名为《摇滚杂志》的节目,名字被迫改为《新音乐杂志》。
专辑出版的那一年,他们去武汉演出,最后一首歌还没唱,正准备返场,就被武警从后台押走,登上一辆大巴漫无目的地开,等半个小时后歌迷散去,才被送回宾馆——宾馆的玻璃已经被愤怒的歌迷砸碎了。当天晚上,他们在电台节目中向歌迷道歉。“他们这样,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唱节目单上的最后一首歌。”
最后一首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著名的《国际歌》。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有大陆和台湾两个版本,大陆禁止出版这首歌,台湾居然不禁止,这令丁武至今都想不通:“我从小听这歌长大的,也没改歌词,也没改旋律,翻唱成摇滚乐怎么了?”
“唐朝”的《国际歌》,加上崔健的《南泥湾》,引发了一场巨大争议:红色歌曲能否摇滚化?多年后,这场争议才逐渐平息。这首歌,也在11月8日演唱会上引发全场大合唱。
和崔健、黑豹、“魔岩三杰”一起,唐朝乐队赶上了中国大陆唱片工业盗版最猖獗的时代。虽然乐队名声大噪,唱片本身却收不回投资。售价两三元的盗版磁带《唐朝》卖了好多年,直到滚石公司支撑不住撤出大陆好多年,还在卖。
那是一个没有音乐节、没有广告代言和商业赞助的时代。滚石公司惟一组织过的一场大陆摇滚人演出,在1994年的香港红磡体育馆。上万名观众为之疯狂,但这场演唱会同样没赚到钱。
死去的人帮活着的人化解冤仇
演唱会过半,唱到一首名叫《月梦》的歌,丁武和张有待同时哭了。
一个哭着唱,一个哭着听。他们都在想写这首歌的人——张炬。他已经死去18年了。
1995年5月11日,唐朝乐队贝斯手张炬在骑摩托车时,被一辆大卡车撞倒身亡,时年24周岁。肇事者逃逸至今。原本就状态低迷的唐朝乐队当即陷入瘫痪,几个月排练停止。
“张炬是圈里所有人的弟弟”,“每个人都在张炬家吃过他父母做的饭”,这些与张炬有关的共同记忆在摇滚圈里流传至今。还有另一个近乎神话的段子:大家一起打车,张炬总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3公里之内,出租车司机基本都能跟他成为至交,拒绝收他的车费。
这是年轻的中国摇滚圈第一次直面死亡。张炬被安葬在河北保定的清西陵,下葬那天去了几百人。乐评人黄燎原写过一篇文章,《死去的人还在帮活着的人化解冤仇》:在漫长的路上,长长的车队停下来休息,人们从车里走下来,相互握手、拥抱、掉眼泪。他们之中,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结怨几年。“那一天,我亲眼看见:都解了。”
汪峰、许巍、张楚、高旗、陈劲、栾树、周晓欧……外加“唐朝”,一群摇滚人为张炬出了一张专辑——《再见张炬》,全部收入捐给张炬家人。接下来连续几年,都有为张炬家人募捐的自发演出。
但是,丁武后来逐渐不参加这种演出了。他发现,演出的后面有金钱动机——盗版带猖獗的年代逐渐过去后,中国摇滚乐又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商业化时代。
“一介入商业的东西,它就变成一种商业活动了。”丁武说,这几年他也只是去给张炬扫扫墓。“而且我觉得,张炬家里其实也不希望这样。每年都要去揭开伤疤看一看,老头老太太得有多难受?”
张炬之死给“唐朝”带来的负面影响绝不仅仅是哀恸。几个月后,江湖人称“老五”的主音吉他手刘义军退出了乐队。
1992年,老五被海外音乐杂志称为“中国最伟大的吉他手”,《梦回唐朝》大气磅礴的曲调基本出自他手。他晚上搂着吉他睡觉、一练十几个小时导致昏厥的励志故事激励了无数后来的摇滚青年。山东青年谢天笑刚闯荡北京时,在迷笛摇滚学校蹭课听。他死死盯着讲台上坐着讲课的老五,心想:我要是他儿子该多好啊,他一定能把所有东西都教给我。
丁武和老五,两人都被称为唐朝乐队的灵魂人物,都是个性鲜明的北方男人,发生了一系列音乐乃至生活理念上的冲突。张炬生前,以他的亲和力一直在两人之间起着缓冲作用。他死后,这种缓冲不复存在。
重新回国的郭怡广加入“唐朝”,担任吉他手。因为他妹妹是丁武当时的女朋友,希望他回来,让“唐朝”重新振作起来。在他任内,“唐朝”出版了第二张专辑《演义》。他和新加入的贝斯手顾忠压力很大,因为“唐朝”的神话实在过于深入人心。去外地演出时,常常听见歌迷在下面大喊老五和张炬的名字。
1999年,郭怡广再次离开乐队。当初奉“唐朝”为偶像的唐山少年陈磊成了新的主音吉他手。有段时间,他在卫生间里都摆着一把琴,抓紧一切机会练几下。“有些时候,我的确是刻意的。”他对我说。
摇摇滚滚到中年
世纪之交,黄燎原做了几年“唐朝”的经纪人。他为“唐朝”定下一系列巡演,以及公益和推广计划。其中包括让丁武写了一份声明:拒绝毒品。“这是摇滚乐对社会的一个承诺。我觉得,我们是需要这种承诺的。”
2002年,老五再次加入“唐朝”,直到2009年再度退出。那一年的1月16日,唐朝乐队在官网发表了一张丁武、赵年、顾忠、陈磊署名的启事:“从即日起,唐朝乐队前任吉他手老五(刘义军)因个人原因离队。鉴于几年来老五在音乐合作及音乐理念等方面和乐队其他成员存在诸多差异,乐队故做此决定。”
启事中提到的“诸多差异”,或许体现在他们2008年出版的第三张专辑上。这张专辑的名字令无数歌迷吃惊和失望:《浪漫骑士》。神话一样的《唐朝》怎么能浪漫呢?
潮水般的批评集中在丁武写的主打歌《浪漫骑士》上:“你们是传说理想的忠诚骑士,你们是铺路搭桥的钢铁,你们是护国保家的万里长城,你们是平凡的无名英雄”。那是一首写给军人父亲的歌。“因为他去世了,所以我写给他,和社会没关系。”当时46岁的丁武这么解释,“很多人不理解,但我也没办法。”
“我们的歌迷不太接受他们心目当中偶像的变化,他们也不跟着一起成长。”张有待说。他是《浪漫骑士》首发式的主持人。“那时候,丁武想‘落下来’一下。很多歌迷就觉得那不是原先的唐朝了,可又怎么可能呢?”
在这之后,“唐朝”进入了人员和创作上的稳定期。所有人都有了微博,名字不约而同,都有“唐朝”两个字。
11月8日这场演唱会,也是他们成军25年来的第四张专辑首发式。新专辑的名字十分摇滚:芒刺。
这张专辑的歌名,又让许多人惊诧。《斑马线》《睡莲》《大象不抱怨》……几乎每一首都包括一种动物或植物的名字。
《梦回唐朝》的年代,他们的音乐很少关注现实问题。而现在,人到中年的他们接受采访时经常吐出“责任”、“压力”这样的词。“像北京这种雾霾天气一样,精神上的雾霾也是亟须面对的问题。我们想到这样一个以动植物为题的概念,希望能借此激发人们的自我意识,开始反省。”丁武解释《芒刺》。
这3首歌,他们都放在了演唱会里,而且是放在前半段。这是乐队刻意为之:他们不想总停留在《梦回唐朝》。“老歌如果一味太多,歌迷会想,是不是你们只有老歌啊?”丁武对我说,他们担心这个。“如果我们一上来就全是老歌,后面的新歌就更没人记得住了。”
这也是“唐朝”自己制作的第一张专辑,丁武亲自担任制作人,在家里的录音棚录。中国摇滚乐现在所处的年代,唱片工业本身已经死掉,没人投资。他们也没指望能收回制作费用,只是制造影响就好。
但影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是你告诉我,我才知道他们前几天有这样一场演出。”47岁的郭怡广说。
这位唐朝乐队名字的创意者,已经十几年没和“唐朝”联系了。他被称为“摇滚圈里转型最成功的一个人”,成了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两个孩子的父亲,甚至成了北京奥运火炬手。
如今的他是百度公司的国际公关总监,在办公室里仍然一头长发,脖子上戴着银饰,浑身的摇滚气息。除非政府官员来视察,否则从不穿西服。他跟“唐朝”的几个人,在某些演出场合见过,也打个招呼。淡淡的。
不变的还有他的音乐品味。“我是很奇怪,我是越老越喜欢金属,我现在比10年前还要听金属比例更多。”
不过,放浪形骸的年代还是过去了,“唐朝”的每个人都有了家庭和孩子,都在演出之外有自己的经济生活。另外3名成员陈磊、顾忠、赵年或开琴行,或教音乐。丁武则是卖画。几年来,他办了多次画展。
他现在很注意用逆反心理教育女儿。想让丁米可学画画,他会故意说:“你不许玩这个”。
“就是要给你营造这么一个气氛。他这招,是我后来学到的。”谈起去世多年的父亲,丁武若有所思,“如果我父亲当初就很支持,那十几年可能我还坚持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