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曾提供一种强化教育的艺术品,一个是可由人自由发挥的寻常物,如今都再被艺术拿来;然而利用前者的作为,并未提供反省历史的机会,而新拿出来的后者,先天功能残缺,难以与历史里的黑板真实连接。我们的艺术要怎么才能跳出“二把刀”的暗影?
《收租院》和黑板报曾是同一个时代里两件很醒目的东西。“收租院”有名,上世纪80
年代的教科书里还有详细描述,印象最深的是大地主刘文彩家的水牢和喝人奶,都是坏人坏事。“收租院”被广为宣传,不是因为那组雕塑作品的艺术性如何,但其实又是因为有那组群塑,它看来特能煽动人的情绪,让“收租院”在成为思想教育典型事例时有鼻子有眼。70
年代上海中山公园里有泥塑《收租院》的专门展室,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据说这样的复制品,在那个年代遍布全国很多省市。当然不是为了展览艺术,而是用于巩固思想教育。
国内外当红艺术家蔡国强90
年代末在威尼斯双年展上,也把《收租院》“山寨”了一次,并把复制这件事和接近完成的复制品当成作品,署上他的大名,竟得了个全场大奖。蔡的点子当然了得,但要说这有啥创造力,大概谈不上。90年代末,正值后殖民和后冷战下的全球化高潮,这是在西方人面前弄点厚黑学,耍耍把戏而已。这倒让西方一些人,露出了在版权等事务上双重标准的破绽。搞当代艺术的不少圈中人,喜欢给自已搞上顶“观念”的帽子,以为这样可以不用遵循许多秩序。并且,事情好像真的可以这样。他们“观念”一下,艺术上未必别开生面,也不见得对社会对他人是什么好事,但在这个利己即是意义的时代,能混得个人成功,似乎就一定是好事了。
从童年去中山公园,看那一张张充满表情的泥塑面孔,到后来听说“收租院”的罪恶有很多不实之处,这确是一个可以写篇长文章或许多文章的素材。这100
来年,素材确实多了去。近期上海美术馆展出“《收租院》大型群雕与文献展”,重挑这个话头。展览展出由四川美术学院师生于1965
年创作完成、1974
年重新复制,用玻璃钢浇铜制作的《收租院》群雕,以及与《收租院》创作相关的文献艺术资料。“收租院”事实的考据工作,以及比较外围的复制活动,不在此列。展出的《收租院》群雕由6部分组成,总共103
件人像。群雕用的是文学的、连环画式的叙述手法,戏剧化地串联起众多人物和道具,是特定历史时期里,对1949
年以前中国农民深受剥削和压迫的历史观点的展现。上世纪中期,《收租院》在我们的美术界产生过重要影响,成为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除了它的宣传工具作用,它在雕塑艺术的通俗性,尤其是现实情景与政治要求的平衡点上,达到了那时的新水准。
这些以往或今天仍被称为“现实主义”的作品,其实离对现实的尊重很远。我理解的现实主义是法国库尔贝的现实主义,是在一些日本电影里能看到的现实主义。这种尊重泥土、石块,尊重会下雨的云、能冲走房子的河,看从泥地里收获庄稼,看石头被铁锤砸碎的态度,在我们以往的艺术里很缺乏,在近30
年里也不是主流,没有很好实践和研究。《收租院》给我们一个上佳的例证,来看男性农民怎样一个个都长成了方正的国字脸,验证情绪可以怎样通过肌肉和肢体,被夸张和摆弄出来。那是种主观情绪至上,以浪漫态度对待真实,或随意篡改真实的艺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文艺理论里,美其名曰“提炼”。然而,善于强调社会责任的国家美术馆,在展出这类涉及真实人物的作品时,即便不去考据,是否也该有所顾忌或注释?别转过脸去,这正是历史和艺术给予的反省机会。
不同于“收租院”的“精英”,黑板报是下里巴人,到处可见:弄堂口、厂门口、机关门口、楼道口、马路上以及各种教室里。“收租院”刻入记忆,提供一种强化教育。黑板报到处开花,让你无处可逃,随时随地接受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教育和讯息。同时,它有时也用于让人抒情,让地方性才子发挥从写字到写诗写文章画画等各种才华。我们的艺术家们,有多少早年是出黑板报的骨干?
香格纳画廊做了一个名为《黑板》的展览,据说参展的艺术家每人先拿到一块黑板,作为创作材料。策展人在画册前言里写道:“黑板本身具有一种为功能而服务的属性,今天已经获得充分自由的艺术家,如何来面对一块曾经熟悉又如此朴素的黑板进行创作?”不过,疑问是,作为预设的“今天的艺术家”,至少是这30
多位参展艺术家,相对于当年的出黑板报骨干,他们真的更自由吗?如果是,在展出现场,看到的那些结实的、油光光的黑板,我以过去的经验一望而知,这种黑板连粉笔都很难写上去。这是“曾经熟悉”的黑板的大忌,“自由”到这上面要打点折扣了。这个看法,很快被参展艺术家邱志杰在作品边的旁注证实,因为他真的想要将那块黑板当黑板用。有没有脱开历史经验的那种“更自由”?对于这样一个展览而言,或许,动用黑板,就是在找历史连接,以及在那种连接之上的再出发。展览中许多艺术家的创作,可以看到他们对于历史经验的现实主义态度。
然而,那些被派发到艺术家手中的油亮黑板,落到我眼里,不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它说明其实那块将要被讨论的黑板,在这个以为“获得充分自由”的时代里,一开头主要功能已经残缺。这大概属于并非偶然的偶然。我有位北京好友,数年前我们在扬州聊起扬州的“三把刀”,他嘿嘿一笑,讲现在是“二把刀”时代。或许,对于艺术家来讲,二把刀三把刀无关要紧,一样发挥创作。邱志杰同志喷多遍黑漆,一样让人拿去真当黑板用。然而,小到缺乏黑板质感的黑板,难以与历史里的黑板真实连接;大到创作《收租院》的历史如何还原—艺术是否要较真?我们要怎么才能跳出“二把刀”的暗影?
作者为戏剧家、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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