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刘永刚,最早是从他的雕塑作品《站立的文字》开始,感觉很特别,把古代文字的可塑性用非常强烈的内在语言表达出来。2007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刘永刚展览《站立的文字》在学术界影响很大,大家都觉得他确立了一种真正的新的语言。
我们知道西方艺术是以雕塑和建筑为它的基本形态,对深度空间对第三维的触感的探索,中国文化一开始其实不是以建筑和雕塑作为它基本感知世界的方式,它是二维平面的。中国的水墨山水画,花鸟画也都是在二维平面上的,所以中国的雕塑没有西方那么发达,没有西方语言那么纯粹明确。但是一旦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交往之后,既然西方艺术的主导是雕塑,为什么文艺复兴是焦点透视,就是要在二维平面上打开一个建筑空间一样的三维空间所形成的第三维的深度错觉,这就是为什么米开朗基罗在艺术上瞧不起达芬奇,因为他是一个雕塑家,他认为达芬奇是一个画家,这也因为雕塑是他最基本的触感的方式。所以一旦中国文化与西方交往之后,我们这种二维平面的艺术就会接受西方雕塑的深度空间的改造,就是造型。从徐悲鸿以来,整个艺术界追求这种造型艺术。刘永刚非常好的接受西方造型艺术的训练,无论是在中央美术学院还是在德国,他都接受过纯正的造型艺术的训练,但是如果只是造型训练还是西方感知方式,那么当他与中国文化结合的时候,从哪里开始结合呢?他找到的是文字。文字是中国五千年的传统,书法是中国三千年的传统,我能不能把文字做成雕塑,这就是一个非常富有想象力的结合,体现出生命原理。在艺术原理上,文字有着变形,是线,因为文字是可以带有装饰感带有自由变化的一个线,一旦把文字还原为线,可以流动变化的线,那么它就有艺术形式。就看艺术家是怎么在文字里去自由变形,如果有足够的想象力,他就可以让固化的文字灵动起来。刘永刚把造型的固定的形状与中国文化线的流动性很好地结合起来了,在艺术的原理上做的结合。另外,在哲学原理上或者在生命的存在感上,人的个体独立品格的确立,人的个体性的自我意识,通过自身以及彼此之间的己欲立而立人以及在公共空间的表达,打开一个公共空间交流通道,所以他的雕塑具有很强的公共性。
后来我来到刘永刚的工作室,看到他最近的绘画作品,用一种强烈的抒情性语言对生命与情感进行表达,感觉刘永刚是自觉地把中国传统文化的多重书写性转换出来了。
首先,画面上巨大的空白让我很震惊,其次是画面具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非常硬朗的一条线在空白之中产生了强有力的震动,同时这种震动又被周围一些碎块或一些变得温柔的线所平衡,震动的线冲击空白产生了回声,以至于整个空间都被一种极为深厚的力量所集中,产生了无尽的回响。
看得出来,刘永刚把中国水墨山水画的书写性,流动、流淌的,深透、深染的书写性与书法的抒情、诗性和身体交换能量的书法书写性转换出来了。他在画面的构造上有着独特的语言。那么这个语言是怎么出现的呢?这与他的雕塑《站立的文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用“写像”的概念来概括他的艺术再恰当不过。这些画面作为图像是被书写出来的,是通过书写而产生的图像,它不同于传统书法的书相,也不是传统水墨山水画的气相,它具有当代性,而且是与西方抽象绘画对话之后所产生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因为写像不同于西方的抽象和具像,西方艺术要么过于具像要么过于抽象,所以西方艺术就会陷入一个艺术终结的怪圈或困境里去。
刘永刚的艺术让我们能够更深入地反思,中国当前的艺术必须解决的一些基本问题。从1989年到2008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基本上是在模仿西方的波普艺术,以玩世厌俗、卡通为主的一种政治波普,这种政治波普与中国文化、中国水墨山水画的传统,与两千年的书法传统基本上没有关系,仅仅是对西方的被动的复制。那么2008年之后,中国的评论家,中国的艺术界,包括中国文化,都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该是我们的文化对着世界说话的时候了,或者说该是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为世界做贡献的时候了。但是我们能贡献什么呢?
通过反思五千年的文化传统,中国当代艺术应该能够与这些传统有内在关系,能够把它转化成当代的艺术,我在刘永刚的作品中看到了,不是可能性,而是现实性,他已经把传统文化已有的艺术形式创造性的转化出来了。他的雕塑就是从他对文化的喜爱到甲骨文与刻写、与线条的流动相关的文字,他非常自觉的进行了转化,以他对蒙古文、八思巴文的喜爱与着迷,他是在跨文化、跨语境,在不同的语言文字里进行的转化。
作为一位敏感的艺术家,他把已经固定化的文字活化,他发现了一股内在的流动的“线”,这条线在不同文化、不同生命形态里有着自身流动的形态和规律,所以这个展览叫“线相”。从这个“线”出发,他让这条线穿越了中国文化历史。
在汉代,这个线就带有非常强烈的阴阳张力,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字,可以看到这种线是殷墟文,有一种与动物、人、鬼、神混合在一起的舞蹈,所以这个线就有一种迷狂,就有一种阴阳的张力。我之所以被他带有抽象意味的绘画所打动,就是因为他把中国传统文化的阴阳张力很好的体现出来。另外,他感到中国文化还有一种温柔的、柔软气质,来平衡这种阳刚之气,这是现代性的一种。
中国文字的本质不是固定的文字,只有中国文字才有从甲骨经文,大篆、小篆、隶、楷、行、草这样一个不停的活化变形的过程。他把西方线条的可塑性与中国的文字的宇宙信息相融汇,宇宙信息与自然进行能量交换,顺应自然变化成功地进行了形式转化。
在这个意义上,刘永刚一开始就把握住了文字变形的可能性,回到文字的本原,建立起他独特的文字系统,这是刘永刚独有的一个文字系统,而且这个文字是站立起来的,站立起来就具有极强的现代性。1949年毛泽东主席自豪地说过: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么在现代性里面,在个体、自由、独立的意义层面,这个“站起来”是要在公共空间里、在彼此面对面的时候站立起来的。就像孔子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个“立”显然是中国人自主、自信的确立。当在广场上、公园里看到刘永刚的文字雕塑时,意味着面对这个雕塑的我们也必须站立起来。所以刘永刚打开了公共空间艺术的情感交互的一种可能性,我想这是对中国雕塑一个非常大的贡献。
所谓2008年以来中国艺术必须更自觉地与中国传统进行对话,一方面是说只有中国文化有文字传统,这是西方没有的,西方是语音文字,他们没有我们这种可以书写的文字。在中国文字系统里,有一个宇宙交换能量的信息,那就是“天圆地方”。刘永刚的绘画作品把“天圆地方”用强烈的现代性的个体生命意志,把太极图所封闭的S线的“线”解放出来。因为传统的S线的圆被封闭之后, S线在现代性里遇到了困难。特别是传统的中庸之道,被阴阳调和所限定,一旦这个阴阳调和的文明受到西方现代性个体自由意志的冲击,随着外在圆圈形式的破裂就丧失了形式感。刘永刚的雕塑和绘画作品重新把破碎的阴阳二气整合起来,这就是一种现代性的转换。这个S线充满着一种内在的张力,它既是雄强的,与西方几何形的线相关,同时又加入了中国人的气概。
抽象绘画作为文化精神气质的绝对表现,是一个文化走向成熟的标志。刘永刚的作品在“写线”的同时具有“写气”,书写生命的信息,所以它具有极强的伸缩性。因为气是最柔软的,是可以伸缩的。严格来说,无论是中国书法传统,还是西方的绘画传统,都没有抽象化,是二十世纪才把抽象性作为现代性的标志,没有具体的对象可以再现与表现,这是与现代性的虚无主义气息相通的;但它积极的一面是打破文化的相对性,超越人性的人道主义,走向一个更加普遍性的、更加不可表现的表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抽象性可以更好地让艺术走向国际化。
2008年以后,中国的一些敏锐的思想家和艺术评论家都已经认识到,未来的中国艺术必须解决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当代艺术和中国当代文化能够给西方或者世界贡献什么样积极的价值观,以解决这个时代的意义危机,包括经济危机。这个价值观是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与文字、图像相关的一种书写性。因为只有中国文化有文字传统,文字里有宇宙信息,当一个艺术家去书写中国文字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个人与宇宙之间建立起可以调节的敏感度,进入到个体与宇宙信息交换能量的触点,那个触点有一种道的感觉,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进入一种生命之道和宇宙之道。在西方,随着宗教的衰亡,这样的宇宙信息的世界感丧失了,而中国文化可以通过这个文字系统重新建立起世界感,就像有很多西方人开始学中文一样,但其实转换的过程是非常困难的。
第二个问题是,怎么进行转化?这种转化应该与当下的情感和精神面貌有关系,所以刘永刚的展览叫“线相”。线是中国传统的意志书写,他自己独特的体会、感悟、他的变形能力、他的相信能力。那么“相”就体现出精神面貌。《站立的文字》让中国人在现代性的公共空间里站立起来,因为有文字信息,因此他的雕塑带有交流性,但这个文字信息不仅仅是个人信息,而有一种宇宙的全息性,可以被其他人感受到。
当中国艺术家呈现出自己的风格和精神面貌的时候,他有一个大致的家族相似性,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于中国的艺术家。在文化的独特性意义上,我提出“写像”不同于具象与抽象,是因为西方的具像已经被图像和图像技术所取代,而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学可以在是与不是之间,在相似与不相似之间挪腾。传统的“写像”更多是在相似性上,山水画、行楷是相似性的,草书也有一个相似性,虽然它靠近不相似,所以我认为草书更具有现代性转换的潜能。刘永刚和当代更抽象的现代作品更多的靠近了不相似,这是跟传统的关联以及转换,是在不相似上做文章,在不相似上进行变形,所以它具有抽象性。它可以超越西方在具像与抽象之间的断裂,而不陷入两端彼此的不相干,因为文字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关系。而西方的艺术基本上已经走向过于观念、过于技术,与我们个人的有限性、与我们的呼吸,与我们的生命不再相干。所以中国艺术一定要贡献自然性的、具有呼吸感的,能够体现出个体生命有限性、短暂性的存在感的艺术。
第三个问题是,我们贡献给世界的艺术作品如何体现时代性?
刘永刚的艺术是具有时代性的艺术。就艺术语言来说,其时代性主要体现在他把西方几何学理性化的构成进行了简化,简化成一根直线或者一根斜线,但保留着它的重量感,这是其一。
第二,因为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具有生命独立的存在性,他感受到了,这就是为什么线相的“线”是一种站立的精神,一种独立的精神,这是他的主线在画面上的构成,他能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另一方面,他与中国文化相关,因为中国文化是讲究阴阳平衡协调的文化,而不是只有个体的独立,而是找到一个协调感,这种协调感具有彼此的调节性和共存,这就是他的当代性。
第三,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留白打开了一个有想象的余地,这样的余地是我们这个时代尤为需要的,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文化在交往的时候,都需要给对方留出余地,留出更多想象的空间,留白实际上是要求我们这个时代在一种激烈的冲击、对立以及共存中,能够想象到还有一个巨大的宇宙感,还有超越我们人类的、超越阴阳二气的那个力量,在中国传统文化上这个叫混沌。所以说在这个意义上,刘永刚的绘画作品通过线条的张力而显现空白的空间,使它产生令人回味的空响。当他的线条下到最底部的时候,有的是围成一个网状,有的是网状被不断的线索扯断,这里面的构造存在新的构建意识,新的力与力之间重新的关联感。
我知道,刘永刚的书法是写得很好的,他在书法的现代性转化上做了探索,所以他的绘画不是一些简单的西方的三角形、四边形和几何形的形状,也不是网格子的形状,也不是中国文化的所谓S线,而是带有一种文字性的形状。一开始他就把文字当作图像,把图像当作文字。
为什么用线的变化来描述他的作品是比较准确的呢?九十年代末他的作品不仅仅是德国表现主义跟中国传统文化带有装饰性、民间性的结合,而是把中国的文字跟西方的线和造型结合在一起,基于一个自由的变形的过程,基于自由书写的愉悦,他找到了这种愉悦,这就是中国艺术家的秘密,或者中国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大“道”。能够通过书写,独立的自由意志书写找到与宇宙的触感之点,才建立起了独特的生命感,才能形成这种语言。
刘永刚的现代性语言大致向三个方面发展。一方面走向雕塑,成为《站立的文字》,把线从雕塑的塑造感、立体感、三维空间去展开,根据不同的空间来想象、构造出新的字,回应公共空间的召唤,体现出个体的与公共空间一种变化关系,一种交往的弹性。第二个方面就是走向抽象性,尽量把文字向图像或者纯粹的形式转换,尤其在极简主义的、抽象性很强的作品上。第三个方向就是文字和图像相互之间作用,加入丰富的色彩,这些不同的色彩使文字和图像变形,产生画面的丰富性,或者是回到水墨,回到最简单的黑白灰的颜色,继续把水墨的渗染、蕴染的感受带到文字与图像交错的作品,非常富有视觉的想象力,非常迷人。我觉得他未来的方向也还是可以按照这三个方向去继续深化和扩展,尤其是继续在文字和图像之间交错、微妙的变形上展开,那是他最原初的出发点。
现在,刘永刚已经成功地进行了艺术史上现代性的转化,我觉得,未来刘永刚的艺术将留给我们更大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