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萌
“好似大自然轻妙地发现自身,
如此,人以这样的欢乐观望,
如何坚信日子,如何坚信生命
如何与精神之束紧紧合为一体。”
——(德)荷尔德林《精神的生成》
吴冠中先生很瘦。瘦的只剩下精神了。
像一条鱼,只身潜入海的深处,用发现的眼睛,自由的心灵,化身为水的情感,为我们描绘出海的内部结构:那是一朵浪花,一阵海啸,一片帆影;从太阳身上滑落的汗珠,波涛休息的石枕;是撒网渔民的歌声,离乡鸥鸟的叹息,海草在指尖的脉动;是泛起明月心的亮光,海螺吹起的风,红珊瑚托起的梦…… 是一面静止,又是许多发生。是热烈的邀请,又是孤决的禅宗。
与其说色彩的音乐在海上闪耀,不如说是在海的内部运动。寂静与汹涌,光与暗,水与火,交响着,拥挤着,相伴着,互为画框与画面,成为海的替代物,一望无际。
吴冠中是用色彩的花酿造美的画家。大千世界对他来讲就像万花筒,他穿越缤纷物象的外表,抵达核心,提炼出点、线、面、块等构成美的因素,这些要素以细胞、骨髓、血液、脉管、肌肉、心脏的形式再生,在我们的注视中,真、善、美纠结、缠绕为一体,造化中的原始世界原本就是一片清晰的混沌。他不在古风中游荡,也不在西风中迷茫。他像一个江湖高士,闭上眼睛,一个鼻孔吸中国,一个鼻孔吸欧陆,让两股风进入自己的肺叶,一番消化之后,再从嘴里吐出一口气,这是隶属于他自己的“吴家风”。
独特之美:吴冠中的画作有自己独创的美。《吴家作坊》里,画家穿着工作服,用笔作雷管,在实施一场小规模的色彩爆炸。爆炸过后,我们看到块面的断裂、交织,线的穿插与纠结,还有点的瘟疫,从眼睛传染到身体,无法救治。《太行雁去》中自创的吴家皴法,从李思训、荆浩、董源、范宽、李唐、马远妙悟处化出,又得王蒙苍厚雄奇的堂奥,大刀阔斧,竖如瀑布般飞泻而下,横如山风刻下的伤痕,笔力遒劲,笔势雄浑,元气磅礴。那斑斑的大小黑点,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声势浩大的战争,和米芾、石涛斗罢,又和修拉、西涅克争雄。画家内心的太行山在废墟上耸立,雁去了,心留下来,人留下来,山长出来,带着不可撼动的国际之根。
为了营造意境美,吴先生移花接木,移山倒海,运用各局部的真实感构建虚拟的整体效果,搭建富有感染力的视觉形象。《扎什伦布寺》里,速度与错觉成为他的左眼与右眼,雪山、庙宇、树木、移动的喇嘛尽收心底。在《高昌遗址》中,画家将火焰山移来作高昌古城的背景,现实中永远不会谋面的他们,在灼热的勾勒皴擦中邂逅,像一对恋人。《桂林山村》里的远山、高树、村舍、野花、青草,像是飞速行驶的火车玻璃窗的拓片,一帧思想蒙太奇,朦胧而又真切,迅疾而又永恒。
荒僻之美:吴冠中还善于发现荒僻之美。《弃舟》身置野水荒滩,红藻浮萍内的一朵灰白,那幽暗的红、呛人的白,针状的线之林,是元缜“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视觉版,也是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现代比兴,胸襟恬淡,情怀忧伤。弃置在墙侧的《碾子》,方圆之间,尽显人间冷暖。《遗忘的雪》、巴黎的《旧书摊》、故乡的《静巷》……无一不是画家的内心图景。
魂魄之美:吴冠中还是捕捉魂魄的高手,像一位练功多年的武士,训练有素。也似山村一个玩泥巴的孩童,用流下的口水当水,殊不知倒塑成了最好玩的不倒翁。
树魂,也就是树的魂魄,见过吗?小时候,我们都见过,玩捉迷藏时我们甚至用它来壮胆。1981年,62岁的吴冠中画了《松魂》,画面中的疏密、浓淡、粗细、黑白严谨有序,曲直交错,骨肉亲合,笔像洒脱生姿,气势强劲,神采斐然。十年之后,72岁的他又画了一遍《松魂》,只不过这次更加趋于简约,纯度更高。吴冠中以老辣之笔运苍茫之气,让我们透过树的事实,看到树的真相,在最直接的启示中去了解事物的本质。这种集预言家与思想家于一身,近乎人类学意义上的洞悉探微,为我们打开一个新的艺术频道,我们感觉到在参与一种全新的益智游戏。眼睛发现眼睛,其实是心与心的互动,“我看青山多妩媚,料得青山见我应如是”。画者的敞开包孕了观者的新感受力,想象力与想象力的结合是一种心灵事件,更是一种生命现象。
从《汉柏》、《卧松》、《榕树》、《苏醒》、《林间》、《小鸟天堂》、《老树丛林》、《森林》到90岁时的《天涯》,吴冠中一次次不知疲倦的招魂。在《大树》里,吴冠中自己已经化为一棵树,控制不住的激情在沉着又有定力的画面里,迎着八面来风,向四方舒展,朝着天空生长,根,在脚下,在深深的地心。
为了把物的“象”抽出来画“魂”,吴冠中几乎踏遍中国,搜尽奇峰奇山奇水。巫峡魂,长城魂,高原魂,黄河魂,野草魂……妙笔生华,画出的是民族魂。
音乐之美:《都市之夜》里,夜的内部结构被画家用交响乐打击出来,大胆的几何形与强烈的节奏感,为歌德“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作了生动鲜活的诠释。黑的结构,黑的筋骨,也是明的结构,明的筋骨。夜只是黑暗与光明一唱一和的舞台,一个后景。《渔港》里运动与秩序的统一,充满紧张与和谐。《沧桑之变》宛如一首赋格曲的高潮部分,采用扩大、缩小、倒影等形式,色彩与点线面相互照顾,呼应回合。这种努力显示了画家要进入巴赫创造的天堂世界的野心。
吴冠中用苦难之笔,为我们画出幸福之境。在《春如线》、《龙潭湖春柳》、《春风桃柳》、《乡音》、《见牛羊》、《春潮》等画作中,视觉开出听觉、触觉与味觉,就像莫扎特的第40号交响曲,清新宁静、典雅优美,抒情,充满活力。
《秋瑾故居》、《长日无风》、《人之家》、《鹤舞》、《水田》、《迹》、《围城》、《吴家庄》、《瀑》等画作中,为了赋予物象色彩,他抹去色彩,只有黑白,一阴一阳,露出整个宇宙,五彩斑斓。黑白棋盘即键盘,素净而又饱含能量,五线谱就在飞燕休憩的电线上,手,在你的手上。
生命之美:吴冠中先生热爱生命。在《玉米》、《高粱与棉花》、《瓜藤》、《牲口》、《桑园》里,我看到了挺立的、逆风而行的、匍匐的、嚎叫的、沉默的生命之美,它们就像画家的图腾,呼应起观者的精神强度。就连《恶之花》里的那一团黑,也飘荡着波德莱尔的诅咒,复杂而又神秘,一种深渊的吸引,一种令人晕眩的狂欢,梵高《向日葵》的变奏。这千姿百态的生命万象,在题为《生命》的画作里达到喷薄状,黑与白、软与硬、轻盈与沉重,成为一个存在,燃烧与寂灭、生与死合为一体,绘画的荣耀魔鬼般挤进生死之间。画家的生命呵护着画面,画面的生命呵护着画家。这是艺术家的心灵遗嘱,像逃避死神的占卜师的最后一张牌,那是他自己的手纹,也像迎接死神的盾牌,那是他自己的躯体。
吴冠中是自由的。 他的自由源于独立的精神。在创作的自由中,一种名为“新”的生命持续诞生,她不受规则和流派的限制,她的编号是惊讶与意外,她的特征是唤起。
作为中国当代走向世界的艺术家,吴冠中继承了传统,又创造了新的形式,在文化境界层面为中西结合作出的努力,已被世界认可。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吴冠中作品的实验性与观赏性,构成其人其画的现代性。
作为一个注重整体、一气呵成的歌者,他的“笔墨等于零”闪烁着结构主义的智慧与解构主义的怀疑。
作为一个喜欢诗的画家,他渴望从诗中借用新的力量,按摩创造者的心灵。他本质上是文学的,更是人文的。他那卷帙繁丰的散文泄露出一种休眠的潜力,直通火山口。
作为一个深度制幻者,靠光合作用作画的植物人,他的艺术源于生活,但每张画却找不到地方,它只存在于画家与观者的心灵地图。
作为一个专横的启示者,他一直在鲜有先驱的路上行走。这一内含冒险基因的族群,西方有格列柯、德拉克罗瓦、塞尚、梵高、马蒂斯、克利、毕加索,东方有范宽、倪瓒、徐渭、八大、石涛、林风眠。
就是这样,吴冠中,带着悖论的高度,向我们走来。91岁高龄的他已不惧怕生,所以更不惧怕死。他无需再说什么,他一直在和他的工作交谈,让我们听到了不少。
吴冠中是孤独的。正因了这种孤独,这许许多多的画作才会来到我们面前。
吴冠中是边缘的,从巴黎到北京,从城市到乡村,从背着粪筐到戴上“形式”的帽子……但现世的边缘永远是历史的主流。在边缘与主流的临界,吴冠中以独具的才、胆、识、力,踏入未知,作品诞生的瞬间,进入永恒之河。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唯有寂静,一如荷尔德林的诗句:“当新的生命重生于人性,岁月就这般没入沉寂”。
他的乐园是麦田,他是麦子的兄弟。他嫌自己瘦的还不够,白天,用汗水、用血水滋养麦地。夜晚,是麦田的守夜人,在故乡的土坡,在做梦的身子上,采摘麦穗。
在他的画中,希望长出翅膀,煽动海贝,让沉睡其中的风铃发出声响。
吴冠中的独创性、广泛性、示范性与影响力,使一代宗师的匾额浮出海面。吴冠中的丰富、博大与深远,使他自己成为一座宝库,两扇门分别是理解与挖掘。本文仅仅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2010年2月于清华园
(原载《名作欣赏》2010年第4期)
作者简介:孙萌,女,电影学博士,诗人。200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2003年在挪威奥斯陆大学作访问研究。现供职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国高校影视学会会员,第五届、第六届中国夏衍电影文学奖评委。研究领域为视觉文化与传播、美学与艺术批评、创作诗学。在《电影艺术》、《世界文学评论》、《名作欣赏》、《装饰》、《山花》、《现代传播》、《电视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近30篇,另有文字散见《新剧本》、《文艺报》、《环球时报》等。诗作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年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9年诗歌》等。获2008年中国高等院校影视学会第五届“学会奖”论文类二等奖、1995年全国“绿风杯”词曲创作大赛二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