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2006年初,某些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直接被作为港龙航空公司平面广告而广泛传播(见图一、二、三)。商业文化对异质文化的吸纳、转化功能如此强大,以致于作为精英文化产物的艺术作品被商业文化所挪用、置换、改写,从而纳入资本增值的运作逻辑中的事例屡见不鲜。但这几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之成为广告的原因,则与上述作品相异。因为,令人一目了然的是:这几件作品的形态都未被商业文化所改写,而是几乎原封不动而顺畅地成为广告画面,纵然原画面中被添加了些许物件或标牌,并有画面上方的文字加以引导,但那也只是让作品之原初所指更为具体地与该公司对接而已。
如这些作品的创作者所言,他们的创作目的是尽力呈现当代的文化景观,乃至把它们告之后世(这一创作理念,由作者之一钟飙表述为:“我仅有一个梦想,就是让我笔下的同志们带着这一团乱麻的世界,在许多年以后,替我去看望未来的人们”)。由此,他们的作品不仅具有当下意义,更具有历史意义。这一言说颇能代表一大批中国艺术家(尤其是青年艺术家)的创作理念。既然如此,那么问题产生了:这些当代艺术作品何以如此顺畅的成为商业广告?
首先,他们的关注领域狭隘化,这与广告在关注领域上不期而遇。作为发展中国家,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使得在当下的中国,种种严峻而紧迫的问题层出不穷:前现代性与现代性之间的结构性冲突尖锐而持久;农业、工业、后工业社会交错重叠;经济发展水平极不平衡,贫富两级分化,大多数国民处于结构性贫困状况;消费主义文化全面扩散为主导文化,官方意识形态仍固持相当程度的强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文化饱受双重夹击……。在问题如此众多而深重的当代,一窝蜂地涌向消费主义文化而忽略其余题域,是对中国当代其它严峻问题的逃避。
其次,他们的表达浅表化,这与广告在表达层面上举案齐眉。即使在消费主义文化题域,所引发的问题依然是非常复杂而严肃的,比如在主体性、自由、平等、环保、社会保障、城乡关系、后殖民等方面。但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中,又往往集中于展示、呈现某些非常狭隘而表层的文化显象。如同这几张作品,我们看到的是大量大同小异的戏谑式的符码混和的图像:健康、美丽、快乐的人群,光洁、规整、鲜亮宜人的器物、空间共同营造出一个欢腾的标准化时尚氛围。这些图像所尽力做到的,无非是消费主义文化统摄下的部分人群(发达城市中产阶级青少年)之最表层欣快状态的粗略概括。作为庸俗社会反映论的产物,这种狭隘而表层化的图像,本身是对复杂多元的文化现实的非常粗浅而浮光掠影式的呈现。如果西方波普艺术尚对高度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有所揭示,波普艺术1980年代末以来的中国滞后翻版及其形形色色的派生物尚对“中国特色”(传统文化、官方文化、消费主义文化的共处与杂糅)有所呈现的话,本文所述这类艺术家可挖掘的资源则因他们的西方与中国前辈们的“抢滩登陆”而先天不足。相形之下,他们的粗浅呈现并无多少新意可陈,至多是语言方面的进一步精致化而已。而这些对杂症丛生的当代文化的贡献实在微乎其微。
最后,他们的立场缺失化,这与广告在态度、立场上情投意合。退而言之,即使他们的创作致力于呈现消费主义文化景观的某些现象,而且较之广告确实有所新呈现,依然是问题重重的。而最突出的问题就是:在其作品中,这些艺术家往往止于呈现某一现象、问题而对其并不表态或态度暧昧。就象胡伊森(Andras Huyssen)对沃霍尔作品的失望一样:“是肯定还是批判——这是个问题。就其本身而言,印有梦露肖像的丝网艺术结构几乎不能提供任何答案”。这涉及到描述与规范的差异。描述是经验性的,它指出发展、变化的种种趋向和可能性,而规范则是属于“应当”(should be)的,它从真理、道德的角度对这些发展、变化作出价值论的分析和批判。态度的缺席使这些作品缺失了价值标准而对这些现象、问题无法作出判断,从而任其继续存在、泛滥、肆虐。而暧昧态度使作者的立场变得非常可疑。因为,这种暧昧、犹疑、语焉不详、含糊其辞中包含着大量赞美、惬意、欣快与满足的因素,使得作品中偶尔存在的揶揄、嘲讽变得轻松而无害,于半推半就、似拒还迎中将自己置于与其作品所呈现的现象、问题的一种喜剧性的调情与亲密关系中,实质上赋予了被他们似是而非地加以反讽的文化以合法性。而在更年轻的艺术家们的作品中,则往往连这种态度的缺失与暧昧都没有了,代之以更为感性而明确的肯定态度,半推半就的暗许转为坦率的明迎。于是,这种“当代艺术”不再与批判美学和变革冲动相关联,成为单纯的肯定性、同质性文化,以艺术的名义复制或加强消费主义文化的逻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