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炼
美术界对批评的不满由来已久,各种说法都有,最近有人就说“批评界集体失语”。对这一说法,我不敢苟同,因为眼下美术批评正是热闹的时候,而对某一话题集体失语,多半是那话题本身有问题:也许那话题乏味,也许那话题技术含量低,也许那话题容易得罪人,也许那话题没钱可赚。
但这并不是说批评界自身就没毛病了,相反,毛病很多很厉害,其中一个早就被人指出的老毛病,至今依然如故:浮躁、跟风赶时髦、不肯静下心来思考。
比方说,前两年图像的话题很热闹,批评界一窝蜂拿图像说事,但是进入2010年,这话题一下子就冷下去了,好像人们一夜之间都对图像失去了兴趣。说这毛病像股市吧,不确切,因为股市还有个反弹的时候。或许该说这毛病像甲流或非典,都是鸡瘟、猪流感、吃野味惹的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龙见首不见尾,像地震一样难以预测。但是,这么热热闹闹一阵,大家把图像问题讨论清楚了吗?无非是踩一下水湿湿脚而已,你踩我踩大家踩,表示“我这回也图像了一把”,说白了就是做了一次潮人。
我称这老毛病为批评的“热病”。如果你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马来狂人》,你就会知道这是热带丛林的一种恶性传染病,带有神经和心理病毒,得病的人心慌意乱、终日狂奔、汗流浃背。是的,当今批评界也有类似热病:一个问题还没搞清楚就撇下不管了,急慌慌转向另一个时髦话题,就像近乎窒息的狂人追逐热浪,满口胡言乱语。
批评并不是张嘴瞎说,而要有理论依据。批评界的潮人说图像,多半是捡了个时髦术语。21世纪初的图像研究,大体有三类:一是文学界和文化批评领域的图像研究,偏重玄学,故作高深,说些大而无当的话,把读者吓跑了事;二是传媒影视界的图像研究,偏重技术,显得很专业,与电子设备瓜葛多,不会玩设备的人也会被吓跑;三是美术界的图像研究,既无形而上的高度,又无形而下的低度,两头都不沾,空洞无物,潮人开口全是图像,却全不似图像。
今年可好,一开春就有了新话题:抽象。批评界的潮人们扔下图像,赶紧转移阵地,像赶场子跑庙会一样猛冲到新地盘上抽象一把,如热病抽风般又做了一次潮人。其实,抽象的话题早就有,去年就在议论,但火在今年,似乎谁不抽象一回,谁就落伍了、边缘了。可是,把那些抽象的时髦文章拿出来看看,又有几篇具有严肃的理论深度、有几篇是有分量的?无非是自说自话,又一阵浮躁罢了。
不料,今年还没过一半,抽象竟已过时,批评家集体转了向,扔下抽象,大谈历史。拜托,讲点批评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好不好,别老跟着黄金时尚的风向标转。
如果脱掉时尚的外衣,批评界的潮人还剩下什么?演艺界的潮人可以露出腰身来肉搏,批评界的潮人只会露出两个字:无耻。此话怎讲?批评要有理论依据,可是眼下的批评有两大类:研究性的批评与吹捧性的批评,前者讲究理论依据,后者是拿了别人的钱,只好瞎扯一通。批评写作是一种智力和精神劳动,替人干了活当然要拿报酬,可问题在于批评家的职业态度。我的主张是:虽然替别人干活,但也要当回事,要对得起雇主,更要对得起自己,别制造文字垃圾。也就是说,别人要开画展了,或者要出画册了,请你写篇千字文,付你几千块万把块钱,你就不要糊弄。文章虽短,你也得有个像样的观点,或者至少讲究点写法,不要信口开河。可是批评潮人不肯费这工夫,拿了钱,下笔千言,一味吹捧,却没个实在的说法,甚至胡说八道,丢人现眼。
如果批评界的潮人没有理论修养,只会吹捧,那么吹捧也得有个依据。当然,艺术不是数学物理化学,难以量化观之,但是,艺术批评并非绝对主观,某些客观依据还是存在的。比如评价写实绘画,造型能力和技法技巧就是依据之一。有些写实画家的作品实在不敢恭维,画中人的胳膊和身体对接不上,脖子也扭着,像是晚上睡觉落了枕,或者画面色彩各不相干,整个一匠人之作,却被潮人吹捧成天上的大作。这样的画、这样的文章,居然还敢拿出来示人?
英国19世纪中期的著名美术批评家罗斯金有句名言:何谓文明?文明就是立功、立言、立艺的结果。所谓立功,古希腊人修建神庙,那些建筑保留到了今天,便是立文明之功;所谓立言,古希腊哲学家的著述在今天仍是我们做学问的必修课,此乃立文明之言;所谓立艺,古希腊艺术家的雕刻作品,2000多年后仍是我们仰视的神品,即为立文明之艺。中国古代也有类似说法,儒家讲究立功、立言、立德,虽与罗斯金有一字之差,但也算不谋而合。况且,我们还有“德艺双馨”之说。用这些要求来反观批评界的潮人,却是无德无艺。那么,他们究竟追求什么?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大运河上船来舟往,一派热闹,便问舟船何以忙碌,大贪官和珅回了句老实话:天下熙熙皆为名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批评潮人所立者,名利二字,与文明无关。画坛上这些“弄潮儿”,整日忙忙碌碌,饭局、开幕式、研讨会、名家对话,熙熙攘攘,名来利往,恨不能赶紧到央视的《百家讲坛》去开讲。这样忙碌的潮人,能指望他静坐下来认认真真写点东西、踏踏实实做点学问?
且让我仍说图像。图像问题至今还远没研究深入,潘诺夫斯基的理论却过时了,潮人们转而追求别的时尚。我因此要问:我们对潘诺夫斯基究竟了解多少?对潘氏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批评家们大多说是三个层次:前图像志、图像志、图像学。然而再仔细读读原著,有没有读到潘氏最后还有一层,即反过来进行验证的“纠偏之举”?当然,可以说这算不得一层,但是有多少批评家看见了这一“举”?看书读图浮光掠影,不得要领,是潮人热病的症状之一。西方批评家读图,重视潘氏的第三层,即超越图像之上的历史、文化和人格引申,但这引申却以第二层的图像阅读为基础。以批评潮人的理论水平,连第二层次也搞不明白,他们面对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作品,完全不知道画中图像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图像符号的所指,就会一句拾人牙慧的“人文主义”。
但是,批评潮人个个都很聪明,他们在学习和借鉴西方理论与方法时,都是跨越式的,他们不需要第二层的图像解读,而是直接进入潘氏第三层去大加发挥,真的是高屋建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以三寸不烂之舌,化腐朽为神奇,将匠人吹捧成大师。这一刻,就像犹大赴最后的晚餐,悄悄摸着钱袋,心里想着名利双收,哪还顾得上无耻二字。
热病患者的面相特征是双目暴突,批评潮人也总是鼓着甲亢般的两只眼,像饿狗嗅食一样搜寻新的时髦话题,随时准备转移阵地,随时准备扑向新的食物。
可惜,对批评的热病,至今还没有猛药。
(作者为加拿大康科迪亚大学教授、美术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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