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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炼:“去观念”与当代艺术的物理性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1-05-11 09:30:09 | 文章来源: 《荣宝斋》

3、听觉感

参观蒙特利尔当代美术馆,给我印象较深的第二个展览是阿尔巴尼亚年轻艺术家安瑞·萨拉(Anri Sala)的《回答我》。萨拉于1974年生于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作品为录像装置。

走进暗淡的展览大厅,只见投影机以高速频闪的方式向巨大的墙面发射强光,播放着音乐会的架子鼓演奏,但却几乎没有音响,像是无声电影。再看展厅,只见一排架子鼓呈S型摆放在中央,被一束束聚光灯照着,布局、空间、光影的处理极好,但这些形式因素都是次要的。我注意到每一个鼓面上都放着两根细长的鼓槌,就像中国式饭碗上放着两根筷子,鼓槌以细窄的金属鼓沿为支点,正玩着平衡术,像是悬在那里,稍不小心就会失衡跌落。有意思的是,所有架子鼓的下面都连着一条细细的电线,线路传来微弱的音响,轻轻震动鼓面,使鼓槌像跷跷板一样轻微地上下颤动,有节奏地点击鼓面。鼓槌的每次点击,都使鼓面发出微响,而鼓面的微响又使鼓槌上下颤动。究竟是谁先动、谁启动了谁?这问题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虽有电线,我还是疑心:究竟是鼓槌先敲响了鼓面,还是鼓面先震动了鼓槌。

这是对互动关系的演绎,是关于听觉的,作品在述说听觉和运动的关系。当然,也许艺术家本人并不这样认为,萨拉在回答记者采访时说,他的作品探讨的是“在场”与“缺席”的关系[4]。显然,这也是观念艺术的一个哲学问题,但我的思路没有朝艺术家本人指出的方向去考虑,而是考虑参观者的感知和作品的听觉特征。如果一定要借用作者关于在场和缺席的说法来讨论可听性,我只能这样说:对于发出音响而言,鼓和槌孰先孰后的问题,揭示了前者在场、后者缺席的事实。然而,若无鼓面的颤动,便不会有鼓槌的敲击,而无鼓槌的敲击,便无鼓面的颤动。因此,颤动和敲击时鼓声的起源,以及二者的关系,不仅是鸡与蛋的先后问题,其循环论证的永无止境,更提示了永动机的可能性。

细看作品,并悉心探究,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鼓面的震动会越来越弱,鼓槌的起伏会越来越小,最后的结局可能是:要么二者的互动停止,音响中断,要么音响停止,二者的互动关系中断。这又是一个孰先孰后的问题,其数学模式是“无限”,也即永远没有关于先后的终极判断,而这便涉及了永动机的可能性。可是,关于孰先孰后之争论的前提是鼓声渐渐微弱,而架子鼓下面的电线则保证了动力能源,使作品的互动得以延续,使声响得以蔓延。

这样看来,设置电线的艺术家本人就是一台永动机,而作品的存在便是声响的延续。在此,诉诸听觉是我所说的艺术之物理性特征的第二个方面。

4、触觉感

除了以上两个个展,在蒙特利尔当代美术馆的藏品陈列联展中,来自前南斯拉夫的著名女艺术家玛丽娜·艾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的作品也给人深刻印象,例如她的摄影《与骷髅一起的自拍像》。这件作品比较简单,呈现的是女艺术家本人侧仰着躺在地板上的照片。艺术家身上放着一具骷髅,二者动作相同,像是互为复制品。展览的前言说,这类作品探讨身体姿势、动作控制、自我再现等问题[5]。

我看展览不愿人云亦云,面对这种以身体为媒介的作品,我承认身体所具有的可触性,即本文所说的艺术之物理性特征的第三个方面,触觉感。我对这件摄影作品的阐释是:艾布拉莫维奇对触觉感的探讨,走向了生命的起源,涉及骨与肉的关系。如果说人体的触感来自肌肤,或肉感,那么在人体内部作支撑的一定是骨骼。艺术家将肌肉剔净,只留骨骼,使其与自己的血肉之躯并置,说明肌肤的肉感只是体内骨骼之表象的再现,而触觉感的内在实质却是骨骼的存在。当然,作者的修辞语言比较幽默,她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不是将作为表象的血肉之躯置于骨骼的表面,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骨骼置于血肉之躯的表面。于是,骨与肉的互动关系又被演绎成了谁内谁外的永无止境的悖论式争辩,而这争辩的时间过程,则是触觉感在行为和观念两方面的实现过程。

展览会上的另一件作品也很让人注目:一位艺术家用剃须刀片将自己的手臂割出一道道小口子,然后将树的种子栽进去。我们国内也有一位前卫的观念艺术家做过类似作品,只不过栽种的不是树种而是野草。我未作调查,不知是谁模仿了谁,抑或谁也没模仿谁,仅是偶然撞车而已。撞车的作品还有一件,是这位艺术家用刀片自残,而国内好像也有一位女艺术家用刀片在自己的脸上割划道子。

这里的撞车或模仿与否并不重要,我看重的是艺术家通过对自身的切割伤残来证实自己的物理存在,就像有人为了分辨是否从梦中苏醒而很揪自己一把那样。其实,这样做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圣经时代:耶稣的门徒托马斯不相信耶稣复活了,耶稣便拉着托马斯的手,来摸自己肋骨处的伤口,通过触摸来证实自己的真实存在。在17世纪的巴罗克时代,西班牙画家委拉士贵支的绘画以质感取胜,例如他24岁那年觐见国王时所呈之老人与水罐的绘画作品。大致同时期的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画过《耶稣与疑心的托马斯》一画,这不是要去再现或叙述一个圣经故事,而是要借圣经故事来展示自己对触摸和质感的理解与把握。到了20世纪末的当代艺术时期,纽约著名观念主义画家马克·坦西也画了一幅同名同题材的作品,但画中的托马斯变成了画家自己,他在公路上停下车来,俯身触摸路上的裂缝(耶稣的伤口),仿佛是在探究道路和驾车的安全问题。在我看来,这也是通过触觉感来证实一种物理存在,以及存在的确实性和安全性。

展览会上的另一件影像作品也异曲同工:屏幕上是艺术家本人裸身躺在地上翻滚,其状况像是前两年美军在伊拉克虐囚的情形。从屏幕上看,地面满是粪便,肮脏不堪,但正是这肮脏不堪,才证实了人与环境的确实性:人存在于环境中,环境对人有施予和反作用的能力,二者互相证实。在这件作品中,人通过感触肮脏的地面来证实自己的社会存在,而人以排泄物来弄脏环境,则使得环境可以通过被人污染来证实人的自然存在。触摸与被触摸、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这二者及四者的互动,既是触觉感的实现,也是艺术之物理性特征的实证。

在此,诉诸触觉是我所说的艺术之物理性特征的第三个方面。

5、悖论

除了视觉、听觉、触觉三者外,艺术的物理性特征还表现在更多方面,均与人的感知相关,例如动感与量感之类,而这一切都说明了艺术的表演性,即物理存在的时间和空间的交合。按照旧日的说法,艺术是再现的,但是现代主义却说艺术是表现的,而当代艺术家们更强调艺术是观念的。我不否认这些,但是我要说:艺术是演示的,在演示的时间与空间过程中,艺术家通过自己的知觉系统来感知自己所生存于其中的周围世界,其手段便是赋予艺术以物理特征,从而见证艺术和艺术家的实体存在。例如,施密特制作了一个路牌,看似应该安置在通往北极的公路上,但他竟然将这路牌留在了北极。艺术家说,这是一件关于环境问题和地球变暖的作品。但是我却另有看法:艺术家将自己的作品作为存在的实体而留在北极冰冻保存,当将来的某一天北极冰盖溶化后,这块路牌也许会顺着北冰洋的水流飘移,或许像漂流瓶一样被别人拾得。这样一来,这件作品便既是存在的见证,也是毁灭的见证。

如果说当代艺术家们以物理性去对抗艺术的观念性,追求 “去屏蔽”和“去观念”,那么这会不会也成为一种观念?这就像文艺复兴艺术以宗教题材去表述人文主义思想,而今天借“去屏蔽”的观念来达到“去观念”的目的。艺术是人类思考和行动的产物,而思考的片面性和行动的矛盾性,会造就艺术的悖论。

最后,回应本文开头的问题:这些作品所要陈述的,是其物理性特征,虽然艺术家和策展人并未做出这一陈述。所以,当贡布里希宣称“世间并无绝对的艺术,而只有一个个艺术家”时,我才要接着说“世间并无真正的艺术家,而只有一件件艺术作品。”

2011年2月,蒙特利尔

[1] E.H. Gombrich. The Story of Art. London: Phaidon, 1971, p.5.

[2] http:///en/exposition/90.html (26/01/2011).

[3] John Pohl, “Playing with Sounds, Silence and the Senses.” Montreal: The Gazette, February 12, 2011, E10.

[4] Ibid.

[5] http:///en/exposition/90.html (26/01/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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