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今日美术馆策划了一个年轻艺术家群展,这个展览吸引了一些媒体的关注,大多数的兴趣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年轻”两个字上。这确认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些疑虑和思考。为年轻的艺术家和实践者提供呈现创作和思考的平台是艺术行业的一个环节,但同时作为个体的实践者,每个人都有必要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艺术系统对于“年轻”二字的青睐实际上除了担当一种为年轻人提供展示机会的责任以外,很多时候是出自基于市场、推广和消费逻辑之上的一种策略。很多被邀请参加以年轻艺术家为“卖点”的展览的艺术家在参展之后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失望,有人将参加这种展览形容为好像在影棚里展示和拍摄自己的作品一样,展览并没有在在作品和作品之间建立任何关联性,而作品在其中一样是孤立的,缺乏语境的,好像只是为了自己拍照留念而已。
在“关注未来英才”展览的前言中,我试图描述艺术行业的一个图景,帮助我自己也提醒年轻的同仁们警惕一种优越感的产生,我希望分享自己对于在这个行业中工作时刻感受到的危机感的认识,即使在得到机会和承认的时候,也不要忘了前面更远的路途。因此我写道,
“如果你在艺术这个行业工作了接近10年的时间,比如像我的情况,你对事物的判断很可能会相对谨慎一些,也会在时间的长度中来丈量和审视一些人和事情,包括自己的浮沉。我不是说10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恰恰因为它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而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可以看到曾经红极一时的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画廊主如今已经悄无声息,也可以看到画廊机构的快速变迁,还可以看到有些实践者虽然在较短的时间内得不到相应的关注到仍然持续的工作并逐渐产生影响,还可以看到一些一时被遮蔽的东西在适时的时候浮出水面,一些喧嚣一时的噪音也会慢慢消退,一些人曾经参与、深度介入,之后又游离,甚至彻底放弃,一些人曾经边缘,却逐渐因为其在艺术上的不懈工作而得到尊重并获得重要的位置。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它关乎赤裸裸的名声成就,是一个随时以暴光度、关注度和影响力衡量成败的行业,而同时它又关乎最基础的工作,案头的工作,工作室里的工作。它有时候以价格取胜,有时候以能够进入怎样的派对取胜,有时候以能否参展取胜,有时候又以得奖取胜,有时候又以作品的质量取胜。虽然表面上很功利,但这个行业归根结底比的是创作,是思考,是艺术的本身,尽管这种竞技经常通过其他的表面标准外化。”
有一些具有独立精神的艺术家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年轻本身所蕴涵的市场潜能和其创作潜能被过早开发和过度利用的危险性,但也有不少的艺术家并没有意识到仅仅以年轻为幌子和选择标准的展览的问题,甚至有一些自满和过度地得意。实际上,在我们普遍所看到的展览和创作中,所谓的年轻艺术家所暴露出来的创作的狭隘、封闭、肤浅和困境与很多其他年龄段的艺术家是一致的。加拿大艺术家林荫庭在一篇讨论艺术学院的教育的文章中写道,很多艺术学生在自己的艺术里该说什么的问题陷入困境,尽管他们被当代艺术的种种范例所淹没,这些范例意图为创造性和批判性的创作描画一个宏伟蓝图。学生自身特殊的主体位置常常被忽视。[1]这种困境在年轻艺术家身上尤为突出,他们似乎前所未有地熟知艺术的游戏规则,也懂得怎样做出表面完整的作品,更懂得如何迎合资本市场的需求。但是,有些东西缺失了。他们在自身的优越感和某种特权意识的包裹中远离了好奇、开放、反思和 “他者”的知识。昂贵的艺术学校教育和资本市场的策略强化了年轻的艺术学生和艺术家们的“孤岛性”。他们所缺失的东西恰恰是艺术中不可或缺的黏合剂,一种对自己的充分认识,以及对他者和现实的相关性的真切关注和认识。
今天中国的当代艺术界充斥着现代性的种种坏习惯,从根本上缺失自己的立足点和现代性所同时赋予的危机感和反省的精神(随时可能被更新的认识所取代)。艺术的自主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看不到任何光明,却尤为迫切。一方面,艺术界的工作者和媒体盲目地追捧“新艺术”,挖掘年轻的艺术家,提倡所谓的“青年文化”,渴望新形式,新刺激,延续着现代性的惯性,并常用“推出一批人”这样的词汇,往往又不负责地、快速地将他们抛弃并试图寻找更新的人,却始终体会不到激动和满足;另一方面他们又继续手持艺术史的旧规则来理解和介定新的艺术,把无法被这套语汇和方法论所识别和归类的创作排除在外。这个环境给于每个年轻的艺术家以被暴光的机会,却不给于他们开放、持续和坚定的关注。
在参与今年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评选的过程中,我有机会了解到过往金狮奖的历史,当拿到所有历届金狮奖得主的列表时,我们最好奇的是是否当年得奖的年轻艺术家(银狮奖是颁发给年轻艺术家的)今天还仍然在工作,仍然在视野中,仍然活跃和值得期待。这个疑问的产生根源于艺术系统的工作方式。我们都深知一次的荣耀,一次的出镜说明不了所有的问题。只有持续地、反复地、不断地工作、出现、自我认识、思考,才能有20年后、30年后、40年后的可能性。毕竟,我们都不只是为了今天而工作的。当今年金狮奖终生成就奖的得主弗朗茨·韦斯特(Franz West)和斯图尔特文(Sturtevant)两位艺术家颤颤巍巍的上台领奖的时候,很多在场的人都抱以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很多在现场的人都感动得流下眼泪,因为了解和体会艺术工作的艰辛和漫长。
这个行业会带给我们荣耀,也会带给我们沮丧;带给我们利益,也期待我们付出代价。在这个行业中工作总让人处于各种相对性之中。今天有很多种理由会让我们沾沾自喜,明天某个境遇又可能让我们陷入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正是这些几乎日常化了的起伏和波动让我们真切地体会这个行业的形态和边界。在这个行业中工作的每个人神经都是极其敏感又脆弱的,就连别人的态度这样一个微弱的信号都极有可能扰乱内心的平静。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在对于艺术的信念和外界各种参照系的对话和对峙中磨练自己,鼓励自己,寻找继续工作的动力。
对于年轻,除了庆祝、消费,还要呵护。而年轻艺术家们除了接受庆祝、被消费,还要自我挑战和反观自己的工作。除了良好的自我感觉以外,还要经常体会到一种情绪,它叫焦虑,即使你工作了10年,20年,30年,40年,它都不会远离你,导致这种焦虑感的外因会不断地变化,但内因总是来源于你对艺术的忠诚和信仰,对自己的要求。你可以不用害怕它,也别想摆脱它。这种“焦虑”是我们工作的根本。
[1] 《为了艺术学校的重新定义》,2009年9月19日林荫庭在武汉“造实验工作室”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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