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与斯特拉克的行为,都与身体有关,都建立在可塑的身体的基础之上。实际上人类一直就没有停止对自己的身体的塑造,但是在现代医学、生命科学和信息技术发明之前,人类对身体的改造是非常有限的。奥兰和斯特拉克的行为表明,我们的身体可以被彻底改造,以至于身体将不再是确证我们身份的依据。尽管奥兰和斯特拉克二人都没有实现这个目标,但是从理论上来说,他们彰显了摧毁身体同一性的可能。身体变得不再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硬件,而是可以任意塑造的软件。奥兰和斯特拉克的行为引起的后果,可能比我们设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当身体不再是确定身份的依据,我们关于身体的各种奖励与惩罚都将失效。不过,既然奥兰和斯特拉克的行为都还没有触及此类问题,我们就暂且不做讨论。
艺术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技艺。我们在评价艺术的时候,通常会从这两方面进行。一个作品是好的作品,因为它与历史上的重要作品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体现了艺术家具有关于艺术界的渊博知识;也可能因为艺术家具有独特的技艺,让他的同行难以仿效。奥兰的身体行为,其实体现的是她的博学,体现了她对欧洲艺术史的系统知识。斯特拉克的身体行为,体现的是他的技术,尤其是他对新技术的掌握和运用。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我想是有的。这个可能性,就是被当代艺术遗忘的、目前正在逐渐回归的美。韩啸有关身体的行为艺术,正是与美有关,我们可以称之为美的身体。
韩啸是一名整形外科大夫。整形的目的,是化丑为美。美成了解释韩啸行为艺术的唯一理由。尽管奥兰的行为,多少也与美有关。但是,美不是奥兰行为的唯一目的,也不是其主要目的。奥兰的主要目的,是让她的行为与艺术史发生关联。奥兰选择名画中美女,多少与她的过于自恋有关。也正因为如此,奥兰遭到众多女权主义艺术家的批判。因为奥兰选择名画中的美女,正是符合男性构想的女性,或者说是被男性塑造出来的女性,是男权的体现。斯特拉克的行为跟美毫无关系。明确将美作为当代艺术的目标,这在20年前是不可能的。但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被当代艺术长期拒之门外之后,美又悄然回到了当代艺术领域。希基在20年前曾经预测,美将成为当代艺术的主题。随后,库斯比发现,审美性重新回到了当代艺术领域。美不再是当代艺术中的丑小鸭,而有可能突然蜕变为白天鹅。正是在这种新的时代背景下,韩啸可以声称以美为目的的整容手术也是艺术。
与奥兰和斯特拉克行为相比,韩啸的行为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奥兰和斯特拉克都是以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韩啸则是以别人的身体来做实验。在一次访谈中,斯特拉克被问及是否想把自己的身体做成艺术作品。他的回答是断然否定。他承认曾经想找人来做实验,但是没有人愿意经受那种痛苦,因此他只好自己上阵。在这个问题上,奥兰没有明确表态,因为这牵涉艺术家自恋的敏感问题。但是,韩啸可以说,他的手术对象,就是艺术作品。韩啸用手术的形式,将他人做成了艺术作品,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可以宣传自己是艺术家。
传说苏格拉底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不满,因为作为雕刻家的父亲忙于把木头石头做成美丽的雕像,而让将自己的身体弃之不顾。苏格拉底认为,没有比这再荒谬的了。苏格拉底的问题是,为什么不化力气把身体做成美丽的雕塑作品?难道那些木头和石头比身体还要重要吗?当然,由于技术条件的局限,苏格拉底所处的时代还没有今天的现代医学、生命科学和信息技术,苏格拉底所说的把身体做成雕塑作品,只能通过健美训练等途径来实现。韩啸与苏格拉底的不同之处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换句话说,韩啸用手术的形式,实现了苏格拉底用运动的形式要达到的目标。
也许有人会说,正是因为手段不同,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的行为是艺术,而韩啸的不是。这就涉及手术是否是艺术的问题。如果从历史上来讲,手术很长时间一直是一门艺术。不仅手术是,所有人的活动都是艺术。与艺术相对的是自然。这种艺术概念在西方盛行很长时间。12世纪的圣维克多的雨果将自由艺术与手工艺术区别开来,这种区别被认为奠定了今天的艺术概念的基础,今天的艺术多半被归结在手工艺术之下,今天的科学多半被归结在自由艺术之下。在雨果的七种手工艺术中,就有医术。医术在今天之所以不被归结在艺术之下,是因为艺术概念在18世纪发生了彻底的变化。艺术被认为与美有关,与实用目的无关。医术是治病救人的,实用目的非常明确,因此它不被视为艺术,只被视为技术。
然而,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发达,医术资源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医术除了满足治病救人的实用目的之外,也可以满足人们的审美追求。整容手术目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满足人们的审美愿望,因此与其说它是医术,不如说它是美术。
当我们将奥兰的学术身体、斯特拉克的技术身体和韩啸的美的身体并置起来的时候,我们就替韩啸的行为在艺术界的上下文中找到了位置。如果说奥兰、斯特拉克的行为是艺术,韩啸的行为因为与他们明显的关联也可以被称之为艺术。由此,我们可以说,韩啸的行为通过了艺术史版本的艺术界理论的检验。
韩啸的行为,可以在众多的当代艺术理论中找到支持。但是,韩啸的行为是不是艺术,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韩啸的行为被宣称为艺术时,它所引起的关注、质疑、讨论以及有可能进一步触及的问题:当医术离开治病救人之后,它还是医术吗?值得为了美而去实施手术吗?手术能够真正造就美女或者美男吗?用手术的形式改变一个人的外貌是合法的吗?用手术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是符合伦理的吗?韩啸通过宣称自己的手术是艺术,无疑会加深人们对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思考,它比韩啸的手术是不是艺术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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