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听到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这个名字,还是在七八年前的一次艺术圈聚会上。听人聊到一个著名的行为艺术作品:意大利的一个美术馆的展览开幕现场,一男一女赤裸着身体,面对面站在改造过的窄门(也是美术馆的唯一入口)里,他们之间的空隙刚够一个人侧身而入。对于穿正装出席开幕活动的观众们来说,穿过他们之间,就必须做出选择,要么面对男的,要么面对女的……想想看,无论进去的人面对哪一方,都得故作镇静或假装轻松地与他/她面对面地擦身而过,当正装衣料摩擦着他/她裸露的肌肤的时候,人们心里该是怎样的尴尬而又古怪的感觉。几年后才知道,这事发生在1977年意大利的博洛尼亚,作品名为《无量之物》,艺术家是塞尔维亚人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合作者是阿姆斯特丹的艺术家乌雷,当时也是她的恋人,他们被视为艺术与爱情完美结合的典范。在最为默契的那三年里,他们放弃了固定的居所,以一辆大篷车为家并开着它周游欧洲,目的是获取保证他们生活、创作自由的“移动的能量”。我的朋友塞尔维亚策划人比利安娜告诉我,作为一个行为艺术家,很多年前阿布拉莫维奇在西方世界就已声名显赫。
《无量之物》这个行为艺术作品之所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主要原因就是它让我意识到,人的身体是艺术创作的重要材料,是空间的一个维度,也是人存在的最基本的空间限度。在衣物的遮蔽之下,人会习惯性地忽视身体本身对自我及他者的约束与限制,忘了它的始终在场,除了那些私密的时间之外,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出于某种本能的安全感和体面心理的需要,下意识地遮蔽它。看《无量之物》,会让人想起《圣经》里的“窄门”。我们也可以说:只有穿越肉身这个“窄门”,才能让灵魂进入永生。但是假如我们基于当代语境,也可以这样说:穿过肉身构成的“窄门”,归根到底,我们都不过是个赤裸的过客。
作为创作素材和材料的身体
从这件成名作中,我们不难发现阿布拉莫维奇(当然也包括合作者乌雷)所拥有的伟大艺术家的特质,就是能以最简明直观的方式瞬间击中你的心灵中枢,同时还能让你立即相信,这样的作品本身有着强烈的难以阻挡的视觉、观念的冲击力,更重要的是还蕴含着非同寻常的智慧。为什么称之为智慧?因为是作品本身为我们开启了很多新的观念空间,而不是用现成的观念组装成了作品。也正是这一点,从本质上将好的行为艺术与坏的行为艺术区别开来。
事实上,后来阿布拉莫维奇的很多重要作品,都是以身体作为主要素材和材料来完成的,其关注点始终都是局限于身体的人的日常关系极端化以及共同的非常处境。比如那件出现在1976年威尼斯双年展上的行为作品《空间中的关系》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赤裸身体的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面对面地走着,从最初的擦肩而过到不断地正面碰撞,直到其中一人因为承受不了撞击而放弃。很少有哪件当代艺术作品能像这件行为作品那样以极简的方式揭示个体关系(尤其是男女关系)中残酷的不兼容性和破坏性、伤害性。而在另一件行为作品《呼吸》中,阿布拉莫维奇跟乌雷更是通过从对方嘴里吸入空气再呼给对方、直到将气息里的氧气耗尽,让双方差不多同时陷入窒息状态的方式,将男女关系潜在的依存危机、感情延续的有限性放大到极致。因此,当1988年6月27日,他们在中国完成了合作作品《情人-长城》(两人分别从长城的两端徒步而行,直到最终相遇)之后,随即宣布分手时,他们都认为在长达十二年的合作及恋人关系中受到了严重伤害。这段关系的终结,是阿布拉莫维奇艺术生涯的一个分水岭。她的创作发生了很多变化,并孤独地享有了盛名。不过从总体上看,她此后的作品仍旧在之前形成的思想框架里,并没有本质上的突破,她所做的其实相当于不断地细化和变化,并且更具表演性和戏剧性,而这又恰恰是与她的前期思想相违背的。
“极有雅量的侵犯式教育和友好的萨满主义”
尽管阿布拉莫维奇已是世界级的行为艺术家,但总的来说我们对她的认识还是非常有限的。要是没有看过这本传记,我们真的很难知道,经常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材料进行创作,以至于会让人视为“自残”行为的阿布拉莫维奇,她的创作动机和心理背景究竟源自哪里;在实施作品的过程中和完成之后,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曾被视为艺术圈中的绝配的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这对近乎完美的艺术伴侣为什么会选择分手?这本传记让我们知道了很多很多。比如在冷战时期,铁托给予了南斯拉夫人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所没有的“自由空间”,而这正是阿布拉莫维奇这样另类的行为艺术家得以自然成长的重要条件之一;我们还多少有些意外地知道,对于阿布拉莫维奇来说,艺术家的本质责任,并不是通常人们以为的批判、反抗之类的东西,而是“必须尽可能广泛地传达思想并教育公众”;还让我们知道为什么她的作品总是能在让人充分感受到残酷的同时又深深地触动人的心灵,因为她的“艺术中的力量,来自对爱和关注的永不知足的需求”,“她把它们升华为极有雅量的侵犯式教育和友好的萨满主义。当这种微妙的平衡开始作用时,就成为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
这本《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传》的出版可以视为一个艺术事件。它的作者,是来自英国的詹姆斯·韦斯科特是雷姆·库哈斯的鹿特丹大都会建筑事务所(OMA)的智囊团出版部门的资深撰稿人。他不仅对欧洲当代艺术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还有着极强的筛选处理素材的能力和出色的写作技艺。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么的从容自如、游刃有余,其行文的漂亮、笔法的丰富、见解之精辟,让整个文本都有种特别动人的神采。也只有这样的传记,才有资格以作品的名义来全面呈现阿布拉莫维奇这样重要的行为艺术家的生活与创作的世界。
阿布拉莫维奇赤身裸体地在画廊的墙壁上一个包厢似的盒子里淋浴,满画廊的观众都安静地凝视着她,只听到水滴溅落和浴室地上的一个节拍器的声音。阿布拉莫维奇面无表情,死寂般地站在那里任由水流经她的身体。她闭着眼,双手放在身体两边,手心向外,摆出一副极虔诚的姿势。时间在节拍器缓慢的滴答声中流逝。几分钟之后,阿布拉莫维奇面部扭曲,努力张大嘴巴,似乎在做出一种发不出声音的嚎叫。她的沉默在现场制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稍后,她停止沐浴,开始以缓慢的动作擦干自己的身体,如同机器人的漠然,又像是在迷恋着自己的身体一般。她仍然浑身赤裸,坐在旁边的马桶上,俯视着坐在画廊地板上的人们。
她已经185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阿布拉莫维奇,于2002年11月下旬,就是行为艺术《海景房》表演的第8天。
这件作品在纽约的一家画廊里表演了十二天,阿布拉莫维奇将这样生活、挨饿的状态完全展示给观众。表演期间,她不说话,不阅读,不写作。墙上贴着这件行为艺术的守则,说她在有兴致时可以哼一哼小曲。她每天要喝大量的矿泉水,洗三次澡,每天的睡眠不超过七个小时。观众被要求保持安静,并且——按照阿布拉莫维奇独特的塞尔维亚式英语的字面意思来理解——“与艺术家建立能量的对话”。
在《海景房》中,眼神的接触又一次成为作品的基础,成为阿布拉莫维奇的精神营养,也成为观众的奢侈品。每个人都盯着她,希望接下来她会注视着自己。她在选择对视者时会站起来走到前面去,以便更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视者身上。她摩擦自己的脸,以示交流结束时,观众则会离开。
观看阿布拉莫维奇的时候,挫败、鼓舞、精神崩溃、厌烦、敬畏等这些感觉会交替出现。
她把自己当成屏幕,投射观众的各种精神活动,但也正如一个屏幕,她本身却不受这些精神的影响。但展台上的她显得格外脆弱,由于她与观众的凝视是一种相互的行为,那种保护与监视的关系也相应的是双向的。
詹姆斯·韦斯科特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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