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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现代舞团团长张长城谈传统中国的现代面孔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09-09 16:44:14 | 文章来源: 中国网


中国网:我以前看过一场美国的现代舞表演,当时的感觉是挺震撼的,但是确实是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今天看你舞团的团员在排练,觉得突然有一种感觉,我感觉这个现代舞其实和中国的传统的写意手法是挺像的。

张长城:您还挺准确的。

中国网:可能你完全没有办法描述它具体的概念,但是它可以给你很大想象空间。

张长城:这也是一个怪现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质疑自己的文化,其实学习西方是一个好事,但是学习西方的目的是让自己更强大,而在我们看到的很多事情上,确实我们一边说西方有很多优秀的东西需要学习,另外一个方面我们总是忘了我们文化里面有很多优美的东西,现在时代就不说了,你想想在中国的过去,从上古时代一直到竹林七贤,一直到现当代一直都有很优美的东西,但是为什么我们经常把他们放在一边,觉得人家那个多好,其实自己家里有很多好东西,只是没有翻出来而已。

张长城:在中国比如说书法,我很喜欢书法,像怀素的东西,你根本看不到它的格局,就是它没有任何约束,那种自由、洒脱,甚至我开玩笑说那样嚣张,是生命的张力,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受。也可能只有中国人把写字也当成了法,它不是一个艺术,中国人就是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当比艺术还要高时就成为你生命的一个历程,生命的一个境界。文字本来是用来交流的,是一个工具,但是它把工具都发挥到了极致。到了审美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国文化有很多东西是很沉稳的,很内在的。但是沉稳和内在不代表没有力量,就是它的力量是隐藏在里面,我们说是低调嚣张,看起来很低调,其实那种嚣张是很牛的。现在很多人很嚣张,就像一个气球,你随便找一个曲别针一碰就破了。而你看到我们过去文化里面很多优美的东西,是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攻击它,因为那种完美让你觉得很诧异。

中国网:我知道您经常带团去国外演出,去过很多国家,真的是让人很羡慕的事情,你可以接触到不同的文化和人。那么在国外的演出有没有遇到一些困难?最难的事是什么?张长城:挺多的。因为走了四十多个国家,当时遇到每个困难的时候都觉得特别难受,过后想都挺好玩的。因为对我来说,可能我比较看的开,我一直认为痛苦是快乐的一部分,而且人生没有结果,所有人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唯一的不同是过程,过程中的快乐、痛苦、忧伤、无聊、寂寞、疯狂其实都是过程中很正常的。

张长城:所以你回过头来看,当时的痛苦若干天后,或者若干月、若干年回头看,你会觉得很有趣。比如过程中的痛苦、麻烦,比如生病很痛苦,如果在国外生病,周围一个熟人都没有,想吃、想喝碗粥都没戏;你想吃咸菜,找不到;想来碗挂面汤也不可能。平时吃什么都行,但是生病时你会忽然很怀念一些很奇怪的吃的,但是肯定吃不着,这个很痛苦。你觉得这是一个小事,但是真的一个人孤身在外生病时那种感觉就特别强烈,感觉很委屈。

张长城:还有住,大事不说了,都是小事。我经常有这种感觉,一种自我迷失的痛苦。不管你在哪个城市,房间都是很相似的,有时候忽然醒过来,抬眼看,我这是在哪儿啊。因为很多酒店都是一样,床对面就是电视,所以你醒过来往往看到电视,脑子里经常会反应不过来,你到底在哪儿。其实是一种很迷失的状态。

我刚才说了吃、住,现在说行。在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在旅行的过程中钱是没有意义的,钱很重要,因为它是旅行中的盘缠,但是在很多时候,凡是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但是在旅行过程中有很多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比如说你有钱,到点饭馆全关门,就是没有地方吃饭。你饿了一天,到晚上饿了,一个地方都找不到,没有地方吃饭,你就得饿一晚上,越饿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饿,挺难受的。

张长城:所以不用举极端的例子,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小事,在生活中都会给你制造一些疏离感,你会忽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者一下子距离就推开了。在旅行的过程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丢过钱包,丢过信用卡,演员丢过护照。

中国网:这可是大麻烦。

张长城:这很正常,而且小偷偷的时候不做选择,他就全偷走了。飞机没办法,其他人走了,剩下一个人没护照,要想办法赶紧办证件,飞机走不了。所有人都走了,剩下一个人在机场,也挺难受的。你就想,有很多平常不是事的事,在旅行中都会变成事。

张长城:回过头来想特别好玩,甚至我刚才说过的,有演员在晚上走着走着忽然就哭开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我饿,我要回国。你很难想象,其实平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的各种情绪都在那儿,堆在那里得不到发泄,最后饿了,跟自己急了,说我饿了,不走了,我要回中国。其实就是这样,而且有时候旅行太长,有时候巡演一走两三个月,的确特别想家。

中国网:出了国更觉得自己特别的爱国。

张长城:我觉得你说的挺对的,我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中国人,因为你在这个环境里,一切都是自然、正常的,你没有感觉。我们平常在街上走没有人问你是哪国人,你也不会和别人说我是中国人,但是你在外面旅行的时候,这个事情变得特别经常。经常有人问你从哪儿来,你是日本人吗?你是韩国人吗?你会告诉别人,我是中国人。所以你在旅行时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你恰恰会使劲抓着自己的中国身份。其实你在国内完全不会想这件事,但出去了它反而变成了你会使劲抓着的事,你会不停和别人说你是中国人。

张长城:爱国是很自然的事,以前没想过爱国不爱国,出去之后,平时在这里容忍的事出去了就不能容忍。举个例子,我和我的演员都在国外捡过垃圾,因为我们看到一些不太好的亚洲面孔,当然他们是中国人,但我们不愿意说他们是中国人,看到他们扔垃圾,当地人对他们的异样眼神,我们会觉得很难受。其实不是我们做的,是他们做的,但是别人会说是那些中国人。所以我们会把这些垃圾捡起来,放到该放的地方去。其实你做这个事的时候是小事,但是你不愿意让别人说中国人乱扔垃圾,中国人怎么样,别人任何人说中国人怎么样的时候你心里都难受,那种感受特别直接。后来,我还因为这事和外国朋友大吵过,我说你说我可以,别说中国人怎么样。朋友说你不也是中国人吗,你也承认中国有很多问题。我说中国有很多问题,比如我说我妈这个人有很多问题,我说行,但是你说我妈有问题,我就跟你急。这是两件事,我说行,您不能说,尤其你不能和我说,你可以说我,不可以说我妈。所以这种东西很直接,不是爱国不爱国,而是很自然的东西。

张长城:后来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民族主义者?我想了半天,因为民族主义者在外国是很敏感的词,我说我不是,我恰恰是一个特别自由的人,我走了几十个国家,我在很多时候要用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我反而没有体会。倒是你把我逼成这样,你和我说中国有很多问题时,我忽然觉得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了,我说是你把我弄的像一个民族主义者。本来我是一个自由的野生动物,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

中国网:你称自己是国际流浪汉,做一些自由的,没有约束的事情。我特别想知道你去了这么多国家,传递了中国的文化,他们现在对中国的认识还是停留在过去,还是已经有了一些改变?

张长城:我觉得在未来的世界,中国肯定会很强大。因为中国对西方的了解远远超过西方对中国的了解,你随便问一个中国人说美国总统是谁,或者说你知不知道布什,甚至你知不知道萨达姆,基本上中国人都会说知道,我们都试过。你在胡同里、出租车司机,全世界的事他们都知道。你在国外问他们都不知道,甚至他们分不清北京、中国是怎么回事,你会发现他们关注的是自己的事,他们并不关注别的国家。而我们其实一直特别关注别的国家,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中国对世界的了解远远超过世界对中国的了解。

张长城:第二,我们对外面有很多幻觉。因为我们看电影、看电视觉得国外多好,其实你出去了也没区别,每个国家都一样,都有特棒的东西,也有特糟糕的东西。如果有特别棒的东西,一定有特别糟糕的东西,这个平衡是肯定存在的,决不会只有一面,而没有另一面。就像一张纸对着太阳,这面越亮,另一面面就会越黑暗,阴影和光明一定是在一起的。所以西方对中国的了解中有很多误解的成分,从这个角度讲,在一些地方很明显。举个例子,你会发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遥远,了解也挺难的。

张长城:好像是在荷兰一个剧场,他们给我展示他们剧场的设施,的确非常先进,一百多条吊杆,全部是由电脑控制,让他落到地面5厘米,就是5厘米,所有的杆是一个角度,用几秒钟落下来,时间都是一致的。你可以看到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百多个杆落到一个平面上,他们给我玩了一把秀。我看了的确很吃惊这种剧场的精确程度,然后他们就问,中国有这个吗?我说没有。其实我是故意的,他们说你们用吊杆吗?我说不用。他说那你们用什么?我说用人拽着。他们信了。本来我是开玩笑的,他们就信了,他们说真的?那你们升起来很重的,人拽不动怎么办?我说有马啊?他们说对,你们有很多马,我们在电影看到了。然后又问,演出要让吊杆升起来怎么办?我说我们有人赶马,马一跑吊杆就升起来了。他们说太有意思了,那得有很多马。我说对呀,我们中国有很多马,地方很大,用很多马拉吊杆。他们真的信。我越这么说他就越骄傲起来,说你们太落后了,我们多少年前就怎么样。

张长城:我本来是夸他你们很先进,他们的确也很先进,比如我们装台,很多都是要靠人工来弄,样本来了再分。它是把所有东西架下来,有一个架子,下面有轱辘,直接就推到很长的长车里,然后到下一个剧场,液压的,整个长车升起来,剧场后面有一个装台的口,对接,就是无缝连接,这个门一开就是后台,所有的杆推出来直接对着线,全是标准化的放到舞台上,上面吊杆下来一接就上去了。所以为什么欧洲很多演出当天装台当天演,第二天换新地方,它的技术非常的厉害,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很厉害了。我们的确很落后,所有地方都要一个一个的人工做。张长城:本来我是羡慕他们,是夸他们,结果给夸骄傲了,他们就说我们太落后了。后来我只好顺着他说,和他开玩笑。到最后,他们说用马,它们很占地方。我说我们有时候也用猪。他说怎么还用猪呢?我说猪占地小,而且跑的快,所以很多时候剧场的很多活让猪干。他们就想,挺好的,真没想到,什么时候我要到中国去看看。因为你觉得好象外国人什么都知道,其实也不是。那个人和我说,他30岁了,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城市,他关注的就是自己的事,外面的事并不了解。但其实我已经骂他了,他也很高兴,这一点他也挺可爱的,什么也不想。他也不想想怎么可能呢,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事,但他真的信。我挺坏的,因为我本来夸他,到最后他开始说我们太落后了,说你们的很多东西落后的要死,我们多少年以前就开始用这个,而你们非常落后。他那种中心主义的劲就上来了,我也不想和他争,这是个特例。

中国网:其实他还是对我们的了解太少了。

张长城:对,所以我总说我们的对外宣传需要真正让西方了解我们优美的地方,但恰恰我们总在和别人比,而比的时候说人家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但那个东西的确人家比我们先进多了,我们拿着并不先进的东西和别人比,越比越没底气,越比越让人看不上。我们有很多优美的东西,别人不知道的,为什么不拿出来让别人看一看,变成一种我们不去比,而真正是一种交流,你有你的优美,我有我的优美,你有你的落后,我有我的落后,实际上我们可以相互了解,就像两个人交朋友似的。交朋友不是和别人比,你穿一件漂亮衣服,我也得穿一件,你花5块钱买冰棍,我得花6块钱买冰棍,到最后两个人就成较劲了。恰恰是我接受你的不同,我欣赏你的美的东西,你也接受我的不同,也接受我美的东西,这才是朋友。

中国网:用自己独特的东西,别人没有的东西,然后彼此去欣赏。

张长城:对。

中国网:这是非常好的境界。

张长城:应该是相互做朋友,而不是变成潜在的较劲。一个人天天和人较劲,说你有这个,我说我有比你还好的。其实没必要这么比,没法比,人比人,气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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