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淡与严谨之间——记著名书法家刘洪彪
吴国平
算起来,与刘洪彪相识十几年的时间了。但不常见。更多的是远远的欣赏。这种有距离感的接触,倒似乎能看到一些东西。虽一鳞半爪支离破碎,可细细想来,亦颇有意味。
近一次见到洪彪是在九届国展和绍兴“兰亭雅集”之后,大约是他领了“兰亭七子”荣誉回来,看上去神清气爽。在二炮机关他那个书法馆里,先是楼下楼上的参观,然后,坐下来,泡上一壶茶,像往常一样,摆开了聊天的架势。书法馆宽敞气派,让人羡慕,难免生出感慨,觉得这些年来,洪彪把写字这事儿的确是做得像模像样有声有色了,似乎有一种东西像宣纸上饱满的水墨一样,渐渐地渲染开了。
那是一次愉快的见面。我们谈了一些见闻和有关书法现状的问题,有些话题谈得还比较深入和尽兴。看得出,由于处于特定环境和位置的缘故,他关注的面还是比较广的。他在进入一个话题时,思维很专注,往往切入的角度很小,也很随意,但到最后却会发现,这个话题并不简单,也很有意思,有一种小处见大的风格特征。我想,如果书法在当代更像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话,无论如何,他都难以摆脱一个积极参与者的身份,身在漩涡浪潮当中。这没什么不好,我们都是,只不过介入得或深或浅而已。高明者能够跳出来看到问题的本质,并且,利用自己的学识和智慧来摆脱一些一般人认为很好,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意义或者是很糟糕的东西。我认为,洪彪在许多方面还是比较清醒的。这源于他内在的诗性特质和脚踏实地的生活态度。在这里,我不想谈及我们聊天的具体内容(那是另一个话题),表达的仅仅是对他个人的一种印象和感觉。那晚聊天结束时,他送给我一本他儿子刘坦写的小说《死去,活来》。这名字似乎暗合或点破了一种东西,有如谶语,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但随即感到,的确如此,世界上的许多事物都是这样,有一种劲道,不由分说而又无休止地纠缠在一起。这个细节,加深了我对那个夜晚的印象。
我说洪彪在散淡和严谨之间,首先是就艺术的态度而言,深究下去,有一种哲学意味。他在进入艺术时,始终能够保持适当的矜持,显出了一种从容不迫的质素。这个质素里包含了许多在浮躁社会里特别重要的东西,比如不急功近利,不人云亦云;不轻易地叫好,也不轻易地排斥;不一概地厚古,也不一概地薄今;不盲从,也不失敬畏;不放弃技法的学习,也不丢失精神的传承;不为了写字而写字,又天天不离不弃;不陷入繁复庸俗的人际关系,又与社会保持良好的互动;不愤世嫉俗,又有相当的棱角;不好高骛远,又有明确的追索等等。
每个人所走的道路不尽相同。这些年来,通过获奖成名几是定式。而洪彪则是书坛上较少存在的没有在全国大赛中获过奖、起先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却能逐步得到各方相当程度认可的书家。这是个很值得琢磨的问题。没有获奖,起码表明从最传统和最时尚两个方面看,他都不在顶端。因为近年来的获奖者大多由两部分人组成,一是把传统写得比较地道,号称能真正与传统对话的所谓“新古典主义”者;二是写得比较夸饰、强调外在效果视觉冲击的流行书风。那么,洪彪不在这两个顶端,又是怎么获得成功的呢?我判断,他恰恰走的是一条中间路线。在不断发展的时代里,又与刻意制造的时风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能就给了自己一个相当大的自由空间。我不是说处在两极的顶端不好,获大奖者不乏才华横溢者,表现了对这个社会超强的适应能力,也给今天的创作带来了许多新的可能。但显然这也有冒险的成分。事物就是这样,当它过于强调一些东西的时候,又会令人惋惜地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时风里有一种明显的商业特征,这就造成一部分得益者又迅速地成了由于商业化带来的某些艺术偏见的牺牲品。这是另外的话题,不多赘述。我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忽视处在中间的那一部分。他们虽然不在最前面,可没有光环的时候倒是更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并且,可以从两端来汲取营养,把别人的优势都变为自己的财富。这需要良好的综合素质和控制能力。养生学有一种理论,就是“把握和控制比发现更重要。”我想书法亦有相通之处,更何况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发现是少有的,评判的标准也会夹杂着各种其他因素,因人因事而异。而恰当的尺度往往是抵制外在干扰、启迪心智和获得内在和谐之美的关键所在。更有利于接近真实和把握时态,形成自己的独立品格。从这意义上讲,不获奖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有时候恰是另一种成全。至少我们在刘洪彪的身上就看到了这样的结果。当然,我在这里谈及这些,更想说明的是一个心态问题。不被获不获奖所左右,也不大看获不获奖。洪彪就是这样,始终对自己保持相当的自信。有这样的襟怀,与其内心的萧散和淡定是分不开的。
说洪彪比较散淡,还指精神气质方面。我非常欣赏他现在的状态:情绪饱满,没有忧怨,不把自己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上,也不过于夸大自己的作用和责任;善于借助大势,又不让自己完全地被席卷而去,成为某些事物和利益的奴隶;他表面虽然严肃,但内心却包藏着巨大的宽容。这种状态决定了他在观察和判断事物时,更加冷静,更看重本质,更能发现其中存在的美和更多的可能性。他没有假想敌,没有在与外界无谓的抗争中获得勇气和完成英雄形象的塑造,往往是在对于自己的欣赏和较量中达到人格的完善,并从中找到生活的支点。他渴望突变,却更在乎积累,相信聚沙成塔水到渠成这个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这些年来,他特别青睐于写作,一本一本地写。手稿的内容比较复杂,有日记书信、有散文杂记、有诗词对联等。记载的大多是身边看似无关紧要的琐事。这进一步见证了他内心的散淡,因为那不是一种蓄意的营构和具有学术意味的建造,更多的是表达,是从看似零散琐屑的生活中获得快乐,感悟人生,感悟美好,找到一种往前走的力量。正像他在《缀连琐碎》里所说的:“到了生命旅途的后程,日记中那些平常琐事的叙述,或许会给自己带来无限的乐趣,甚至生命的动力。”话里透出一份逍遥和超然,他透出一种轻松和愉悦,所爱所喜都那么鲜活。如此,他把艺术创作和自己的生命过程融合在一起了,在对生命本体的关注里寻找艺术的真谛;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分发出去,让更多的人来分享,或者说,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书法以外的东西,包括他整个的生命历程和精神世界。
这种超然和散淡的心态,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审美和艺术创作。你看,他的作品特别注重大的感觉和效果,注重整体氛围的营造,有一种大美术的思维;他的东西从不造做,讲求自然天成和变化,无论是用笔、线条还是结构、布局,都无拘常规,性情所致,风生水起,机趣横生;他的字兼容并蓄,很难说是哪家哪派,但我们不能说它就无门无派,尤其是在类型化比较严重的今天,他的这种无法归类,恰显出了难得的可贵;他字的风格偏重于飘逸和峻美,尽管也不乏凝重和生拙之处,但其精神内核,总有一种散淡儒雅的情态。说实在的,很长时间里,我对他的字有另外的看法,总觉得他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自我,但这个看法却在最近得到了改变。由于去审看二炮的一个音乐剧,我在他们剧场的贵宾室里看到洪彪的一件五米多长的大作品。那幅作品笔墨的感觉很好,写得出神入化,完全处在非常自然自在的状态里,没有丝毫做作和安排的痕迹。虽大气磅礴,但并不霸蛮。内容和形式也非常贴切,显示出了一种灵性和非同一般的驾驭能力,堪称杰作。这也是我对他能够作出上述评析的理由。虽然他不是每一件作品都能达到这个境界,但那件作品让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感到,他是一个很会调整自己的人。现在的他,还处在补充和完善的动态当中。用不了多久,我们会看到一个非常精彩的他。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综合能力将发挥愈来愈大的作用。其作派和作为,很像一篇形散而意不散的散文,只有看完和全面了解之后,才会觉出其中的完整和深意。
当然,洪彪的成功,不仅仅是由于散淡,更多的是散淡和严谨的结合。认识他的人,仅从外表就能看出,他的不苟言笑的表情里就包含了某种严谨的东西。我说他的严谨至少有以下这样的特点:办事认真,有板有眼;有大局观念;有始终如一的定力;有很好的方向感;有极强的综合能力和辩证思维等等。这些东西看似与他的散淡是矛盾的,但我认为其内在却是一致的。就像河流,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形态,或急或缓,内含散淡的气质,却又始终不放弃奔赴最后的目标。你看,他很早就出作品集、办个展;每天都读书写日记,并坚持书法作品的内容大多用自己的诗文;他在办许多事时都会注意轻重缓急,注重协调和平衡;他从四十岁开始,十年办一次有分量的个展,展览讲究布局,构思巧妙,很有创意,往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严谨还包括他的治学精神。他的学历不高,没有多少童子功,也没有拜在哪个大家门下,迷茫之处,也常常会有。但他重视读书、重视交流、重视思考、重视实践、重视积累、重视思想境界的提高和全面素质的培养等等,让自己逐渐地丰富和饱满起来。依我之见,他不是一个才气逼人的人,而是一个富有智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