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

时间:2009-10-20 09:50:00 | 来源:艺术中国

文/李小山

公元2006年春天,我和龙森及几位好友游雁荡山,回来之后,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中的龙森画了一幅与雁荡山显胜门一样高大雄伟的画作,画作与实境相互重叠,互为表里,交相辉映。我把梦原原本本说给龙森听,并戏言:“显胜门”将象一个谶语,昭示你未来创作之路。

今天,龙森画出了比“显胜门”更高大更壮观的作品——我指的是,他的画作如此富有视觉的侵略性,如此富有张力和压迫感,以至于使观者的视野和心境随之放大,直到无限。

观察和认识某个艺术家,作品只是一个指标,而并非全部。俗话说,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龙森是非常之人,是普遍中的特殊,是特殊中的个体。我与龙森结识时间不长,却已对他知根知底,因为他是个简单的人,是个很容易被识别的人。据我的经验和识察,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让人看清其面目:温良谦恭,面面俱到,一副君子嘴脸;有些人则是一目了然,无遮无掩,我行我素。我喜欢明代张岱说过的,人无疵,不可交,无真气也。龙森身上有不少“疵”,但更多的是“真气”。龙森常常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和单纯,与他的年龄和阅历存有天壤之别。

我和龙森常常谈论一些学问方面的事情,因为龙森好学,希望夯实他的创作基础。学问对他而言是工具性的,他本人则毫不违言,由于我们这代人从小吃了太多的粗食,营养阙如,导致对学问的一知半解。以我半瓶醋的底子,在龙森面前似乎显得肚子里尚有些墨水,言谈之中,能够激发他的思绪和激情。龙森的思想是夹生的,我曾戏言他的整个思路是五分熟的牛排,肉中带血,他用生吞活剥的方式积累学问,用他延续不断的激情情和狂热执着追求他的终极目标。每个有理想有野心的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终极目标——龙森把自己置于一种高不可攀的绝顶,以调动自己的全部精神能量,做着登顶的冲刺。所以,在他半生不熟的思想里,充满着狂热的成分,而正是这种狂热,生成了他那种旋风烈火般的激情和思想。龙森自我燃烧,沉浸在燃烧中的快感。我常常惊讶,从他口中迸发的光芒四射的只言片语,这种迸发来自于他的狂热,而狂热是他的始终不逾追求终极目标的结果。

龙森喜欢谈论历史。我则认为,就个体的存在和个体的精神与历史之关系而论,历史是无意义的、异己的力量。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实际上,凡是把历史当做个体对应关系来对待的人,皆具有实用主义和实证主义的精神特征。我之所以把历史看作无意义和异己力量,是对创造的个体予以更高更直接的待遇。无论是以往还是未来,都与创造的个体无直接关系。我的意思是,试图把自己置于历史坐标的人,是典型的幻想中的游戏。换句话说,把成功的荣耀放置在无法测量的未来,表示什么呢?我向龙森指出,我们生命的宽度和长度本身是测量我们创作的标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要说明,这与对世俗荣誉的向往是格格不入的,相反,世俗荣誉比之历史,是更加危险和恶毒的陷阱。

人的存在的辨证法则告诉我们,矛盾和悖论是人的悲剧。这种悲剧在有的人身上尤为显著。龙森一心向往攀登绝顶,他的依据是什么呢?我的历史虚无观常常使我陷入理性主义的泥潭中,这方面龙森似乎比我乐观——当然,他的乐观不是思考的结果,只是情绪表达更为积极。龙森的精神状态始终处于理性和非理性的零界点,这无疑产生出了一种悲剧性的力量。历史的悲剧是在由英雄为主角的舞台上演出,英雄的悲剧浓缩了人的悲剧性的全部,这是存在的秘密。所以,说到龙森攀登绝顶的资本和能力,无非只有以现实为依据,离开现实,一切论说全是凭空捏造。龙森的现实是什么?他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举例来说,某个画家依靠点滴积累,一步步从小名到大名,从地域到超越地域,从小范围到大范围,所有这样的例子在龙森身上全都不适用。因为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以至让人相信,成为名家的路子是格式花化的,千篇一律的。我对龙森说,在我们时代,如果能够出现大的创作家,绝非按步就班形成的,他必须是异军突起、狂飙式的和奇迹般的,他的崛起是众人难以预料和想象的。因此,他的创作必须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

作为龙森主攻的山水画,多少年来已经颓败不堪。促使山水画颓败的原因固然很多,很多人在讨论这个话题时常常显得犹豫和不着边际,包括龙森本人,亦是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认知某个问题,以及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并不在于我们的认知能力,无论我们采取外部进入的方式,或是采用内部探究的方式,都不可能最终把握问题的内核,换句话说,若象剥洋葱那样层层开剥,最后的结论或许依旧是空无。但是,事物的辨证关系让我们知道,任何外部的表象,都有其隐蔽的内部的根源。在纠结着历史和现实,现实和未来的种种复杂的关系中,认知的说服力显然不如实践的结果来得有力。当龙森把当下的许多所谓的山水家看做是“民间艺人”时,实际上他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的“创造者”。谁都清楚,“创造者”的孤独是一种宿命。我与龙森说,在你攀登到一定高度,你周围的空气会非常寒冷,没有人能够给予你温暖,你只能从内在的自我中取暖。而且你已经无法回到集体主义的怀抱里去——尽管那里由于人群的互相拥挤,产生出了人的本能所需的温暖。

综观百年来的山水画坛,革命者有之,保守者有之,中庸者有之。细数百年来山水画的成果,完全可以说群星闪耀,但都是小星,亮度有限。恩格斯在论述文艺复兴运动时说过,众多小星把这个运动推到了一半,需要巨星来把它推到顶峰。我们都知道,文艺复兴时期是“呼唤巨星,并产生了巨星”的时期——按这样的说法,那个时期出现巨星,是一种必然。那么,我们的时代呢?是“呼唤巨星,并能够产生巨星”的时代吗?

在我看来,我们面临的现实不仅与文艺复兴时期格格不入,而且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夜。在信仰、价值观、人生观都严重混乱的催化下,社会凝聚力涣散,向上的动力丧失,代之以精神品质的整体性下滑。在人人都是上帝的情况下,上帝被人同化了,在人皆为尧舜时,尧舜成了埋头于琐屑的凡人。我深知自己在思想上的敏感度不够,常常被已有的“知识”干扰判断。龙森反复强调,必须破除“成见”,消除“成见”。其实,“成见”只有“多与少”,没有“有与无”,没有“成见”就将是墙头之草,而“成见”太多太厚,必然作茧自缚。所以,创造者需要更多地消除“成见”,但他终究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在分崩离析的现状中间,我只相信偶然,一切可能的高度和深度,一切令人眩目的具有时间穿透力的成果,都是个体的奇迹和偶然,与时代的“呼唤”并“产生”之间毫无必然性的联系。

偶然的个体的奇迹几乎是无据可依的。也就是说它出现了,就存在了,存在了就表示了它的历史合理性。这样的逻辑并不证明我是神秘主义,在很多特别的时期,一些艺术家、科学家是这么莫名其妙地产生出来的。龙森气壮山河地对我声称,现在是汉朝以来最有希望的时代。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将两千年的时间滤去,而把当下看作辉煌的舞台?他的依据是,现在的一切都处于重建之中,以往的制度、价值、观念、伦理等等,皆已失效,正应了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名言。由于重建初始,传统的、西方的、古代的、当下的,都是为我所用的原料,而在视野和胸襟上,我们又远远超越了百年来那些“群星”,所以我们能够“做出大事情”。姑且不论龙森的依据是否准确,至少,这种乐观情绪帮了他的大忙。“做大事情”的雄心推着他不停向前向前,连他自己也会被自己的快速前行所惊讶。就心理学法则而论,悲观者耽于思考,乐观者勇于行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龙森的乐观不是自我膨胀,自我吹嘘和自我肯定;他的行动过程伴随着不断的反思和否定。二,他的乐观带有他这个年龄难以割除的民族意识,“我”总是和“我们”连为整体,“我”是民族的一个分子,我们民族遇到了空前的机会,“我”在其中创造“我们”的事业。

不止一个人问我,为什么龙森热衷于画这么大的作品?作品质量与篇幅大小有没有关系?回答此类问题要设前提,其一,我前面说过龙森是非常之人,他试图在山水画实践中突破所有原先的界限,而他选择的途径首先是篇幅。篇幅大小与品质无关,但篇幅大小直接改变观者的经验;其二,山水画已非以往单一的存在形式,当代艺术不分种类,无论是油画、雕塑、装置、影象,都在参与视觉的竞赛,只有最富独特性的、最具张力的作品才能赢得席位,因此,篇幅大小不是关键,独特性和张力才是落脚点;其三,当代艺术的公众参与性远较以往密切和直接,“在场”在概念不仅仅是个体的私下玩赏,营造氛围和进入氛围被明显地突出来。我记得一位先生不屑地说道,龙森的画不就是古人(譬如李唐、王蒙他们)作品的放大嘛。视觉经验有它的惯性,山水画的传统形式早就固定化,花样再多,都离不开习惯了的视觉经验。我想象过,李唐、王蒙再世,他们会不会象龙森那样作画呢?我的结论偏向于“会”——他们会以他们的方式、他们的天才参与到今人的视觉竞赛中,他们不会故步自封,象工匠一样重复过去。

其实,龙森在传统山水画的技法上下过相当多的工夫。我看过他一些早期的作品,我把这些作品称之为“读书笔记”,我曾说过,我若为你写文章,文章名称只能叫:《抱残守缺》。我的意思是,龙森希望自己吃透传统精粹,故而大量阅读和学习古人技法,以期在此基础上做一个好的山水画家。龙森的突破是近几年的事,甚至是近两年的事。不知哪一天,他遭到冥冥之中的当头棒喝,毅然与以前的自己彻底决裂,把一堆“成见”统统抛却,从被他自己捣毁亲手的废墟中站立起来,终于,他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视觉表达。在这种新的视觉表达里,已往的,现实的,或许还包含未来的,全都揉成一团,这是龙森的发现,是他特殊个性的特殊成果。

我们被龙森采取的巨大篇幅所震撼,同样,也被他在这个篇幅里营造的无限丰富的内容所吸引。在表现手法上,龙森的花招很多,有直白的流露,亦有藏而不露的谜语。他以聪敏过人的种种招数引诱一步步我们进入他设置的天地,到头来,我们被他纳入了他的系统,参与进他的视觉表达的狂欢之中。有一点使我很受感动,龙森以日复一日地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以惊人的劲头和精力将自己与创作熔为一体。所以我说他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该是合情合理的。很明显,现在的龙森怡然陶醉在他那种冷冷清清的创作生活里,伴随着自我的兴奋、失落、迷茫、乐观和一心一意的冲刺,真正做到了艺术家的纯粹,这样的纯粹是最大的保证——保证他向着自己心目中的绝顶奋力冲刺。

2009•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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