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彭锋
身体是造型艺术的一个重要题材。在古希腊艺术中,我们看到了完美的身体。在古希腊人心目中,那些完美得具有神性的身体,是引导人们进行自我超越的向导。古希腊人相信,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影子,人生在世的目的,就是要超越现实世界,进入理念世界。在所有理念中,只有美的理念是看得见的。在所有美的形体中,以人的身体级别最高。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希腊人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塑造美的人体。
古希腊人相信,理念世界是最真实的。那些用石头和青铜塑造出来的美的人体,比日常生活中男男女女的身体更真实。美的人体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的模具,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是从中翻制出来的。模具是原本,是标准,是理想。西方古典艺术,并不以现实的真实为目的,而是以理想的真实为目的,它们绘制的是人的“标准像”,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但是,如果我们不相信理念世界的存在,只相信眼见为实的这个世界,那么那些作为原本、标准和理想的人体艺术,就变得假模假样了。从印象派的角度来看,所有古典绘画所呈现的世界都是假的,因为它们都没有时间性,我们不能确定那些场景和人物是在什么时间中,它们都是抽象的或者虚拟的存在。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人物,不再套着人的理念的模子,他们是现实生活中的男男女女,是在某个特定时空中真实存在的男男女女。印象派笔下的身体,不再是理想的人体,而是现实的裸体。
尽管印象派笔下的身体已经挣脱了理念的禁锢,但它们仍然没有获得彻底解放。印象派笔下的身体,是目光注视中的身体,仍然受到视觉的塑造。我们总是按照别人或者自己的目光来打扮自己,调整身体姿势,保持自己的形象。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的身体姿势也渗透了权力的塑造。因此,即使是脱去了模具的裸体,仍然不是我们真实的身体。
当代艺术家将身体向它的真实面貌又逼近了一步。弗洛伊德笔下的身体既不受模具的束缚,也不受眼光的塑造,它们只是兀自存在、可供触摸的肉体。弗洛伊德揭示了身体的沉重性,结实性,稳定性。这种踏实的肉身,才是人可以信赖的存在样式,才是人的真实面貌。
刘静波笔下的身体,介于人体、裸体和肉体之间。人物中的某些姿势或者造型,可以看到理想的模具;画中的镜像,是目光的象征;反复出现的便器,则是肉体的隐喻。在西方艺术史上,处于历时关系中的身体的三种形式,在刘静波的作品中,进入了共时的存在。人体、裸体与肉体之间形成的对话和互文关系,让刘静波的作品变得耐人寻味。当身份不明的身体被置入充满隐喻性的场景中时,作品就更加充满了意义的密度。
刘静波是八十年代经过美院严格训练的油画家。这一代油画家用很短的时间,走完了西方油画几百年的发展历程。在他们身上,古典的、现代的、当代的并非严格地前后相续,而是互相交织,甚至前后颠倒。在中国艺术家眼中,西方历史中的艺术挣脱了历史的链条,成了散落在艺术星空中的星座。这种挣脱历史链条的艺术,用丹托的术语来说,就是后历史阶段的艺术。处于历史阶段的艺术家,可以利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资源,将它们并置起来形成互文和隐喻关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中国艺术家与按部就班的西方艺术家相比,可利用的资源更多,可选择的空间更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静波笔下的身体不如弗洛伊德的那么纯粹,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刘静波笔下的身体比弗洛伊德的更富有意义,尤其是当刘静波用身体来叙事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没有比说出看见的东西更难的事情了。任何关于作品的言说,目的都是唤起我们对作品的观看。真正抓住我们目光的东西,常常处在语言描述之外。
2010年10月18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