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逸鸿
八大山人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我们穿越时空来与他会见、对话,来感悟他的“心象”。
画画是全凭心意做功夫的事,讲究见性明心,本“心”,才是最真实、最合理的依据。
八大的画,是一个特异的审美空间,认识它需要的不只是眼睛,还有心灵的观照。
八大山人画中的高华之气,虽说直接来自于他简净至纯的笔墨,但更是他心性的外露、物化。
即便落拓江湖,也不染俗尘。
心有郁郁,如病在身,适可笔墨遣之,也正是在这精神极放松的情状之下,最好的作品产生出来。
在熟悉中寻出了陌生,在陌生中掘出了诗意,在诗意中托出了伟大。
他画中的天趣与真情,是中国文人画的独特所在;它是文人寻找自我的桥梁、藉以生存的工具。
把自然中最平素的东西,赋予非凡的精神,靠的不仅是艺术造形或水墨技法方面的东西,而是在心力这样一种更隐秘的东西
心无大志者,艺必无大气。
八大开辟了一个独僻的意境,素朴荒率,人迹罕至,但生机勃勃;
他的心在画上表现出最大的“净”界;安谧、平和、静寂,那是他的禅趣悟果。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道义不远,直由心造。
人类的灵智,一旦聚于一人之身,则其人所臻达的高度是空前绝后的,其后数百年、数十代人也难以逾越。
中国画历史中皇炎炎其巨灵者,当首推八大山人,将他置诸世界艺术史,亦卓然而称伟大。
历史上遭遇家国之不幸如八大山人者多矣,然则何以八大只有一个?此足证艺道之微茫。
设非其人,绝无其艺。
八大独特的人生际遇、复杂的精神世界、强烈的艺术个性,统统是造就其非凡艺术的直接契机。
他是执中庸之道的仁人君子,他无心做怪,所以称圣。借助于禅、道,八大宽慰自己,在心中开拓着理想空间,寻找精神家园。
这是诗心,是慈航,是寄托,是抱负,是大智慧;茹古涵今、浑浑灏灏之情,一意凝化到纸端,他那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东西,在意念中实现了。
于“炎凉”,八大已然参透,可喜也可惧,不喜亦不惧,可以哭之笑之,安之乐之了。
儒家的信条,根深蒂固地左右着八大的生存观念,道家的方法随时随地启发着八大的处世方法,而佛家的思想则具体而微地影响着八大的艺术模式。筑基于儒,成就于佛,浑化于道,八大山人打通三教,其脉络是浑沦的,不能确分;
八大的艺术,是其贯道之器,是其对理的问求、对学的体验。
于佛禅之理,八大山人不是无能力进行下去,只是无心于此。中国的人文基础,向来是问学之道,而不是宗教。
理有可明,而命有所定,其“定”在为人之不能推卸的良知与不得已而承担的责任感。岁寒而松柏不凋,乃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非徒然也。伟大的艺术品,则因为其无上的纯洁、简朴与高尚,而具有了宗教的意味;艺术愈显示出这种宗教意味,其崇高而伟大的艺术性就愈发挥出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弘道有多途,艺术为一门。
刮垢磨光,乃见事物之本来面目。八大山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阐释了禅宗的本性和意义。
八大对社会和人生的态度,也许因为他那特立独行的品格和孤洁自守的襟抱,显得有些冷漠,但更多的是化之为“逸”,化为一种精神的概念、艺术的品格;他超脱社会困境,奔赴绝尘,他心灵所追慕与向往的,当然不是“残山剩水”,而是自然的、中和的、永恒的大美之境。
高明的艺术,必然与非凡的人联系在一起。
西方学术红人福科说过:现代人不是要去发现他的自我、他的秘密、隐藏的真理,而是要去发明他的自我、创造自我。
我并不赞同福柯。
“自我”不能被发明和创造,自我只能在生存的过程中被发现和彰显。因此,中国人向来是不强调那种西方式的狭隘自我观的。
我们中国人的自我是在体悟天地,通达人情的现实过程中同步实现的。
自我并非一个需要发明的实体,而是已然存在的,只等待主体去“发现”的一个“存在”。我们不能去创造一个“自我”,只能在造物中让这已然存在的“自我”得以成形和彰显。
从塞尚等人的实践可以看出,西方现代艺术从早期注重内心世界的表达和探究自我与宇宙合而为一的方式达到对人的终结、主体的疑惑、催毁等此在性的流变瞬间肯定,而现代艺术这一固化传统到了“当代艺术”这里,已经发生了转向,原因在于,艺术家发现无法去找到一个恒定不变的自我.万物皆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
这是随着人类遭遇到大战的洗礼,政治的阅历和科学技术的改造之后精神世界的新体悟。
福柯说:“…作为现代人,不是要接受在流逝片刻中的自我;而是将自己视为一个复杂严厉之制造的对象…”,这个说法正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表现,自我分裂,是一种人格异化,也是现代人的基本精神处境,我们要解决的是这种自我分裂,而不是臣服于这种自我分裂和异化。
这里的流逝片刻所指的言语等同思想,稍纵即逝,是直接的、在场的、自发灵光乍现的完美,直指真理。用禅宗的话讲,只有不断流逝的当下是唯一的真实,连这种真实也在不断流逝,但是,万物皆空,一切都在流逝,为什么我们的痛苦和烦恼,我们的虚妄的思考却不能如水般流逝,却深深扎根在我们内心给我们的内心造成创伤,给我们的成长造成阻碍呢?
我们需要的不是西方最新潮和最深刻的哲学思想,而是岳敏君的画中人那样的大笑,这是问题的终极解决之道。
所有的西方理论家们都范了一个科学病,那就是理性的对客观事物进行解剖以发明真理和规律,但是,研究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个方法行不通,你能把死人进行大脑和心脏解剖以发现他的“精神活动”吗?在理性之外,我们还有重要的探索世界和自我的武器,那就是直觉。
这是艺术要告诉我们的基本问题之一。
从正向的意义上来看,福柯这番言辞大抵说明了当代人不再被神圣的紧箍咒所限定,而以更积极的态度重新认识、重新面对真实的生活世界。诸如福柯之流的后现代思想颠覆了很多人类的基本常识,客观上促进了人的深入和理性思考能力,也深刻的影响了或者说揭示了当代艺术的发展,当代艺术从承认精神的贫困、虚无和自我主体的溃散开始,作品中的“能指”最终压抑甚至彻底放逐了“所指”成为意义的迷宫、岐义、多义、陌生、片段的再认识状态。我们看不懂当代艺术,因为我们看不懂什么是无常,什么是无我,什么是当下。
我们的时代充满扈气,我们不会或者说不能笑对一切。
这也是我怀念八大的原因,对于现实的一切,我们诚然当哭之,可是我们还要笑之,真的勇士,正如八大,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更敢于笑对人生,放旷而行。
在当代艺术作品中,超脱是一个基本表征,当下超脱的即刻的时空体验是至为重要的关键,时空的观念在过去的艺术表达中,是一种抽象的时空,主要指的是对当下给定性的脱离,时空先验地存在着。在当代艺术作品中,我们欣然地看到了新的时空状态:艺术将「此在性」时间和由此而生的互生性空间中表达与呈现。然而这并非仅仅由于当代艺术重建时空观的学理愿望,更因为源于当代社会中所建立的新的存在意识:整个人类都在从对终极之物的承诺中返回对自身存在问题的关注。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和八大,乃至齐白石等传统大师自然的相遇了。
此在性时间即我们当下体验日常的时刻。不信请静心看看齐白石画的白菜。白菜也有自己的历史,但是历史肯定不是白菜。
齐白石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炒作的时代,如果没有参加梅兰芳组织的派对的契机,没有京剧大师的印鉴,势利的社会名流断然不会有心去挖掘白菜大虾所蕴藏的艺术深意的。正如蔡国强对农明发明家所言,整个时代都成为你的伯乐,你这个千里马也就被认出来了。
还有多少的齐白石在“历史的遮蔽”下无明的生,无名的死了呢?
当代是从现代延续而来的,个体的人,是一个有精神意愿的占据时空的物质存在,但是,他还是站在泥巴里,无论我们怎么玩“宇宙精神”,我们还是不能说过云上的日子就过云上的日子。所谓的“现代性”,就是一个现实的生命状态及体验必须加以探索和呈现。原有的以绝对时间存在的各类事物,必须从单一的线性历史逻辑中分裂出来,以碎片的方式向“此在性”时间状态凝聚,正如《华严经》所言,世界历史的发展与存在不是几根直线,而是层层交叠,无限繁复的大网。所有的事物都将在此在性体验层面上才有意义,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再是我们的身外之物,而是我们自身的世界,我们可以施加影响的世界,和我们毫无距离的世界。我存在故世界存在。
黑格尔的历史决定论已经遭到了合理的批判,所谓时代精神这种荒谬论调已经在网络信息时代显出它不堪一击的可笑性。在此,我们感受到了新的时空认识论的合法性:一场绝对的时空革命由此开始,时间的此在性在本质上是一个多时态混合的时间意识─过去、现在、未来可以平等共存,只要他们是在此时此地的体验状态上被建构起来。当代艺术家对一切本质论“意义”做出怀疑的态度,竭力摆脱“历史─自我”的相互生成性的关系,摆脱理性和目的性的限制,从而自我地消解了精神世界的“万有引力”。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只有当下的无言的体验。
无言,体验,这就足够了。
我们的祖先明白这个至理,所以中国自古就没有出现什么复杂的“艺术理论”,艺术和理论扯到一起,这只能证明人类内心的清明是越来越少,业障是越来越深了,村上隆说的一点都没错,艺术是人类业障的最底层,也是人类业障的核心。
无论是苏姗桑塔格的“静默”还是奥利瓦的“在场”,都说明他们感悟到那无言的真相。
但是他们的理论,他们的业障,瞬间就将他们的感悟再一次遮蔽。
我认为理论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尊敬的是来自生命直观和理性思辨的真理论,而不是个人的自我偏狭的想当然和不知所以然的理论标签。
既然那业障重的,非要去找个“自我”甚至造作个自我出来给人看,不遗余力的去“自我表现”。那么,到哪里去寻找一个我?这正是现代社会人群身份缺失而导致精神疾患的根本原因所在。
搞学问,搞艺术的人神经都是有点紧张的。思考令人沉重,故有“痛苦的柏拉图和快乐的猪”一说。人是靠神经组织的机能而存活的。但是,神经症和神经不同,尼采说过:“神经症在个人那里是少见的,但是在党派国家集团和组织里面那是规则”。
神经症会阻碍人的健康成长。会阻碍人象一个动物,象一棵树那样活泼健康的成长。
象野狗一样生存,这是避免成为神经症的最好方式,艺术,他的功用就是自我免疫和自我疗愈。
但是,在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正如人们在肆意践踏自然一样,人们也在发疯的亵渎玩弄艺术,神经症正是“当代艺术”最典型的特征之一。“实验”“先锋”“前卫”“当代”,多少神经症患者假你名而行,为的是寻找和确立自我的身份!
“新自我”成为“失重”的主体,成为一种无所“牵挂”、无所“顾忌”的现实性的瞬间存在。而这种“失重”所造成主体离心的悬浮感在当今社会中,不只反映在网际网络的超级链接中,更反映在青少年新兴的体育项目中,如冲浪、滑版、高山滑翔等,都不再像过去运动有一个支撑点或起始点的杠杆原理,而是一种介入时机的掌握,如何使自己置于巨浪的潮流中、置于上升气流的流动中,如何“到达其间”而不是成为力量的起源,这才是悬浮的精神所在。由此也可以理解摇头丸,性泛滥等社会现象发生的根源。也可以理解中年达明赫斯特和其青年时的不同,你再伟大,你再天才,你也很快就要老掉死去的,你越伟大,你老的越快,你越天才,你死的越快,聪明的赫斯特,现在明白过来了,回头是岸。可是,后面,中国还有那么多的热血艺术青年削尖脑袋要往拍卖行和艺术实验场里面钻,“当代艺术”这个冠冕堂皇的皇帝新衣,真的是害人不浅,都想投机取巧,都认为自己是天才,都想“顿悟“,都想立地成佛,他不知道那个顿悟的瞬间前面有多少的坎坷和苦练。考验和磨难,没有”雪夜千卷“,哪有“华时一尊“,世界上的事都是渐渐而成的,生活的法则和自然的规律都告诉我们:那里有个”顿“的道理?都是听信了野狐禅口头禅的废话,不成佛,反遭魔了。
新时代的人在抗拒外部“意义”侵入的同时,也力图直接消解已被种种“意义”所浸染的自我,竭力弃绝历史性和时间性给自我造成的意义化的“沉重的负担”,弃绝一切既有的理念和精神深度,从而自我地拆除了心灵世界的中心性架构。根本的社会风气就是颓废忧郁。他们收集西方社会丢弃的垃圾,吸食了西方各种“后学”的鸦片,因为吸食了这个鸦片,竟然丧失了生存的希望,做人的“良知”和基本的创造力。“新自我”因此成为“失构”的主体,成为无中心、无深度、无目的平面性的零散存在。作为非历史性的瞬间存在和非中心性的零散存在,如水浒中的零落的叶子。
庸俗相对论大行其道-----没有是非,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好,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坏,不管有是非也好,没是非也好,人们被迫的怀疑一切,以至于即使“想要相信”也没有机会,我们今天的“江湖”,已经呈现在这里。于是,“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方丈风涛不怕。”
记得庄子内篇的《大宗师》里有话道: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但是江湖并非理想国或桃花源,《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出得江湖,一年之中惨遭大变。五位恩师抛尸桃花岛,成吉思汗意欲南侵,母亲李萍则在郭靖面前断然自尽,以明其志。郭靖纵马南归,一路上又是兵荒马乱,尸骨遍野,令人触目惊心。郭靖茫茫漫游,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时间诸般事端纷至沓来,如同哈姆雷特得知叔父杀兄娶嫂的真相后,陷入不得解脱的质问之中: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我猜:
八大山人当年必然也曾发出如此一问。
中国现代艺术的先驱们必然也曾发出如此一问。
现在中国有道德良知和独立思考的“艺术家”和批评家必然也曾发出如此一问。
我们是走在生存发展的大道上还是踏入自我毁灭的征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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