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发展的历程本身也呈现出由与人类的其他文化形态的混沌关系,到与之剥离,进而又到更高层面融合的轨迹。当代艺术最要的特征之一,就是与学科意义上的哲学、文化学、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等有了一种更为深层的联系。如果说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中后期,艺术家关注的还主要是与创造“美的艺术”所必不可少的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等技术知识的运用的话,19世纪中后期以来,借助独到的艺术语言,以表达自己对世界对社会对人生独到的看法与态度成为艺术的重要特征。传统技法的沿袭,对建立在共同视觉经验基础上的公共艺术语汇的掌握不再是一个人是否能成为艺术家的关键所在。不少现当代艺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其成功并非取决于在艺术技术层面上的创新,而是建立了一种全新的“话语”方式,与其说他们创造了某种艺术风格或技术,还不如说,他们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观念或拓展了一种新的艺术视野。他们用独特的艺术表达(甚至是以对习以为常的艺术观念与技法颠覆)方式,传达他们对社会、人生和自然的看法。我们不必去完全认同一切现当代艺术流派价值取向,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的是艺术发展到今天,其“画地为牢”的疆界早已被打破,与其他学科有了一种更为深度的融合,或者说艺术的文化性和精神性特质更为凸显。
在艺术的这种发展态势下,以学科中心论为理念建构起来的艺术教育模式,其先天不足就显而易见。当今,中国传统型的专业艺术院校的教育模式之优劣是十分明晰的,其优势在于在管理方式上及艺术价值评判上的认同感容易趋与一致。尽管在一个学院内教师有个体差异,但是圈内人的话语方式有更多的共性。不过,正是这种共性显露出它的“软肋”。因为这类院校长期以来以技术传授训练为主的教学模式影响至深,在师资及课程结构上,技术性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人文学科的学术支撑和多学科的相互渗透显得不足。艺术发展到今天,技术问题已经不是主要的问题,而思想、观念和艺术判断力的培养已成为现代艺术教育的核心。检验艺术人才创新能力的尺度已经不再是技术上的翻新,而是对当代精神的敏锐而深刻的把握,并有将一种新锐的思想、对社会的评判、对生活的感受转化为形式的能力,一种能对本土文化艺术精神的深刻领悟和与世界文化艺术对话的能力。一种连人文方面课程都没有想到开设也无法开设的教育模式,难以培养出具备当代意识的艺术家,一个连起码的人文知识和人文修养都不具备的人,也难以成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
艺术作为人认知与掌握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一种确证自己的特殊方式,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行为和文化观念的视觉呈现。如果我们不否认“艺术品是人类价值观念的宝库”②,其文化的价值取向是决定艺术价值的关键所在这种认识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文化价值的判断力和追求文化价值的自觉性是今天人文教育,也应该是艺术教育的重点所在。
人文学科的教育应该说包含艺术教育,反过来说艺术教育是人文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艺术专业的教育,其底部构架应该有人文学科的支撑,技术性仅仅是依附在这个构架层面上的东西。艺术家没有将一种内在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情感文本化的技能就不成其为艺术家,而没有人文学养的艺术家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家。由重技术的训练向重观念和创造性思维的培养的转换,已经是当代艺术教育发展的一大趋势。在加强艺术专业学生人文素质培养,拓展学生文化艺术视野方面,许多高校的艺术专业并没有自觉的意识,仅将艺术教学看成是一种技术传授,其结果是制造了千千万万的掌握了一定技术的艺术的劳动大军,而少有培养出有艺术发展潜质,能成为未来引领艺术潮流的艺术家。当然,三十年来,也就是高考改革以来,从我们的艺术院校中还是走出了一批杰出的艺术人才,但是,与整体的产出相比,比例还是太低。也正因为在艺术教育教学观念与方式上的误导,使得不少不愿思考无力思考,也并不真正热爱艺术的人将艺术专业作为必然的选择。
缺乏艺术思维训练和人文精神浸润的艺术教育,使得不少学生的审美判断力、艺术的敏锐性和创造力难以提升,以致我们看到,在一些以前卫的名义占据市场份额的画家示范效应的蛊惑下,不少学生急功近利、煞费苦心地去构建属于自己的标识性符号体系,既不忠实于自我的内心感受,也缺乏问题的针对性,其结果是涂抹出一些貌似深刻实质上没有内涵的飘忽不定的视觉图像。当然,如果人文主义教育的缺失是因被技术教育所挤压也作罢,技术至上毕竟还能培养出些熟练的图像的操作者,或者说熟练的技术工。但是,不少艺术专业的教学处在思维培养与技术训练都放任的状态中,因而,无论是艺术家的学者化转化,还是学者的艺术化转化,在今天的高等艺术院校中都还没有看到令人可喜的端倪。
当然,呼吁加强艺术专业的人文修养教育,强调艺术专业教学方式多元化,并非是排斥艺术形式转化能力培养的理由。我们注意到一些艺术院校,特别是个别综合性大学的艺术专业,有一种鄙视技术训练的倾向,以理论挤压操作、用理性排斥感性,用所谓的学理探究取代情感表达。若这不是一种“学者”的偏见,至少也是一种矫枉过正。艺术专业教育毕竟不同于一般人文教育,一般人文教育的方式是通过讲授和文本阅读,使学生扩大知识面,学会对问题的分析与思考,并掌握以文本表达思想的方法与技能。艺术专业教育(艺术史专业除外)的目的,也是让学生具备将思想、观念、情感文本化的能力。但是,艺术文本是一种诉诸感官的形式。形式的创造必然离不开对艺术技巧的掌握。卡西尔在《人文科学的逻辑》中认为:物理因素、历史因素和心理因素是文化客体的三要素。任何艺术作品首先是一件物。物质性是一切艺术特征。在海德格尔看来一件艺术作品首先是一种物,这一点艺术与其他事物并无根本区别。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就是对“物”的改造、“去蔽”,使其构成对真理的揭示。强调艺术作品是一种“物”的形式,就暗示了艺术作品是一种人工制作的结果,一种意义的构成方式。既然创造过程是将物质材料“精神化”的过程,也就意味着艺术技巧的作用不可忽视,艺术是一个用技巧重新组织过的世界。因而,艺术专业教育,强调艺术的文化性和精神性并不意味着对艺术技巧的蔑视,更不意味着在艺术教育中对学生形式创造能力培养的忽视。艺术院校和艺术课堂不是“肆意纵情无法无天却又名正言顺的世外桃源。”③正如前面所说,一切艺术创作都是心灵物质化和物质心灵化的活动。这种转化是以媒介、材料为中介的,如海德格尔认为的那样雕塑家和画家同匠人一样都使用材料,不同的是艺术家并不耗尽材料。而是将材料与形式溶为一体,因此材料退隐了。④将材料纳入形式,使材料精神化,这是一切艺术创作的价值所在,也是艺术之为艺术而非同与其他学科的价值所在。就是十分看重艺术和审美政治、革命功能的西方后期马克思美学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也认为:“构成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不朽的、具有一贯同一性的东西,那使一个作品成为艺术品的东西——这个作为统一体的东西就是形式。”⑤他将艺术的美学形式看成是艺术与其他人类活动区分开来的独特标志,看成是艺术之为艺术的本质特征。艺术家的成功秘诀不仅限于具有真挚的情感和独特的感受,重要的是还必须具有将内在的情感与心灵的感受转化为形式的能力。因而,对物质材料加工制作能力的锤炼,对将文化态度和内在心灵感受转化为视觉形式能力的培养是亚里斯多得的传统,也必然是艺术专业教育的重要内容。只不过,在今天的艺术专业教学中,不应再拘泥于用传统材料以及对这种传统材料的改造技能的训练,而应该培养学生去认识、发现、利用新媒介的能力,用新的创造性语言与形式有效地表达对世界、对自我、对人生的认识与态度。培养学生发现、利用、驾驭媒介的能力和形式的创造力,是一切专业艺术教育根本目的。
既不重视人文思想的熏陶,也局限于经验式的技法传授或根本忽视形式创造能力的培养,使得高校艺术专业不少学生创作的作品既缺乏精神深度,又满足不了观赏者的视觉需求。
三、设计:一块缺馅的“香馍馍”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高等艺术教育格局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其中最显著的变化之一,就是由纯艺术占主导地位向纯艺术与应用性艺术并存的转换。改革开放之初,中国艺术教育专业的设置主要集中于“纯艺术”领域,如美术专业,最被热捧的是油画、国画、版画、雕塑等传统学科,而艺术设计等应用性专业处于边缘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优秀的考生首选的必定是纯艺术专业。而近十年来,在艺术教育界“纯”与“亚”关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果说美术教育是近年来被大家哄抢的“香馍馍”的话,那么设计专业似乎是这馍馍中的甜心或肉馅。近年来,不少本与艺术无关的学校都在美其名曰“完善学科结构”的举措中,看中了有肉馅的“香馍馍”。在今天的中国已找不出多少没有艺术设计专业的高校了,每年大量考生及其家长都对设计专业十分青睐,甚至出现非艺术设计不读,或上了大学后拼命要转设计专业的现象。高等艺术教育这种的转换和现象的出现,无疑与商品经济发展,功利主义肆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人们的观念中,艺术设计是实用美术——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实用就意味着具有功利性、商品性特征,于是,人们接受“设计是亚艺术或准艺术”这样一个观念。在中国再不像二十年前那样因为它不“纯”,而被人们冷落,反而它的实用性质,成为被急于期望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热捧的行道。不少难奈清贫和寂寞的美术人心安理得地扔掉了调色盘或刻刀,拼死拼活地挤进设计——“实用美术”的行业。更有一大帮渴求通过这一热门为自己的子女或自己寻找到既体面又挣钱的岗位的人,把设计专业炒成了中国高校最热门的专业之一。以至不少美术院校近年来出现了设计专业门庭若市,而属“纯”艺术的绘画、版画等专业门可罗雀的现象。
在这种集体意识的支配下,设计家们以及设计教育,将眼睛紧紧地盯在了商家、客户的身上,似乎委托人的喜好,商家的功利需求就成为了设计人设计的准绳,而自由创造、情感表达、个性张扬理所当然地成为“纯”艺术家们“糊弄”的专利。
“设计”不管在今天的教科书上有多少定义,但是其基本的内涵就是将一种理念、意图、想法物化为一种可视形象的行为。依据这一理解,设计的疆域是无比宽广的,它既涉及生活实用目的的造物或图像创作活动,也包括非实用目的的“超功利”的创作活动。如果要将一般的造物行为和作为艺术行为的造物活动相区别的话,就是作为艺术的造物行为,注重的是精神性的传达,材料媒介以及语言符号只不过是设计者的思想、理念的外化形式而已。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一切艺术创作实际上都是一种设计行为。事实上,人类早期的艺术活动,是没有纯艺术与“准艺术”之分的,将实用性艺术与“纯”艺术——“自由艺术”分割开来,是随着社会分工细密化而出现的,特别是有闲阶层和文人更多参与了艺术活动后,不仅将两者的界限划分得更加明了,而且还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以至,设计行为被视为服务于生活实际需求的雕虫小技,而艺术则成为精神贵族的专利。设计本来的含义被人们曲解了搅乱了。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这样一种事实,艺术发展到当代,已经呈现出一种整合的趋势,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纯艺术与准艺术之间已经没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设计回归了它作为一种将内在精神物化为视觉形式的本质,追求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生活化,已是当代人的自觉行为,至少是当代人的一种内在渴求。艺术也好、设计艺术也好,其本质意义就是将精神理念转换为一种可视的艺术形式。艺术家或设计家的职责就是创作形式以传达文化信息、个性信息,当然也包括产品的功能信息。
我们将艺术设计等同于商业美术,往往忽略了设计的本来含义,忽略了设计的精神性和文化性。在今天的艺术设计教育中,普遍偏重设计手段和工具的掌握,而忽略对学生创作性思维和想象力的培养。重技轻艺、重构成能力的培养忽略文化趣味的塑造,在我们今天的设计教育中成为难以治愈的痼疾。这一痼疾的生成有很多的原因,但是,仅将设计看成是实用性的艺术,将文化性从艺术设计的内涵中抽取掉,恐怕是这一痼疾产生的最重要的原因。设计作为一种视觉文化创作的行为,最根本的品质就是精神性与文化性,艺术设计与一般的造物设计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它赋予图像或商品以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当设计者的主体意识被消解,当设计教育只被视作技能和工具教育,艺术设计的独立性和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在我们的设计专业中重技轻艺的痼疾比其他美术专业更为严重。就是对于技,我们的理解往往也存在着很大的偏差。具体地表现在设计教学中过分依赖电脑,而忽略对学生造型能力和原创性思维能力的训练。我们经常在毕业生的展览上看到一幅幅通过电脑制作的漂亮作品,仔细揣摩之后,就会生发出索然无味之感,因为在那些合乎构成法则的作品背后是原创性的匮乏和想象力缺失。学生在课堂上通过并不长的时间,将包豪斯学院总结出来的“易教好学”的基本构成法则掌握后,就利用现存的电脑软件,将现存的图形拼凑在符合一般形式法则的框架中,就完成了一件中规中矩却没有个性的设计的作品。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种令人尴尬的现象:职业高中学生的设计作品和本科生甚至是研究生的作品并无质的差别。因为,他们都是通过同一或相似的电脑程序“设计”出来的。就如麦当劳和肯德基这样的快餐,属于两个不同的品牌,但是都是机械“程序”的产物一样。我们的确在用快餐的生产方式生产着成千上万的设计的“劳动”大军。炮制产品的方式越简单越快捷越好。电脑的操作训练取代了造型能力的训练,包豪斯教学中技能技巧,包括手的触感训练也被彻底地遗忘了,因为没有多少学校愿意或者说有能力为设计专业的教学提供必要的充足的实习试验的设施设备。在发达国家,艺术设计专业的教学质量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先进的实验制作设备,这种大投入高成本,对于被急功近利意识支配的办学者来说,是不会去考虑的。学设计的学生没有最基本的造型能力,已经不是个别现象。当大家都学会了简易的程序控制,而不需造型(无论是二维平面或三维空间造型)和操作能力时,设计的原创性必然被弱化。没有了原创性,设计的个性便无从谈起。我们知道一个设计者此一时彼一时的感受、思想和趣味是无法用别人或自己事先设定的程序来表达和控制的。独特的理念和感受在手的运行过程中才表现得最为贴切和生动。设计教学用“快餐”的生产方式培养学生,既难以培养出具有创新精神和能力的艺术设计家,也造就不出能适应市场需求的设计操作手。不少高校的艺术设计专业实际上成为有一个时髦名称,而无内涵的“馍馍”。
四、无知便无畏的升格热潮
近十年来,我国的高等艺术教育在市场经济的驱动下既处在群雄争鹿的“战国”阶段,也处在“泡沫”式升格的虚幻“繁荣”中。如果说在教育“产业化”的大背景下,艺术专业的迅疾扩充与膨胀是大势所趋,把艺术类本专科看成是培养掌握一定技艺的劳动大军的途径,还能使持“国情论”的人理解的话,那么,代表国家艺术创作与研究人才培养最高层次的艺术类硕士、博士的专业设置与招生中出现的种种“创意”,着实使不少关注学术规范的人膛目结舌,甚至使流行世界的“规范”显得极其的“保守”与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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