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本色与精英意识
艺术评论:我觉得启先生虽然是清朝皇家的后裔,他有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平民性,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赵:可以。
艺术评论:你怎么理解这种平民性的形成呢?
赵:启先生应该说在为人方面,平民性和知识分子的清高两者都有,互为表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人,从生活角度或者从安身立命来说,包括人与人的交往来说,他从来把自己当做一个平民,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即使到后来,那么多的头衔荣誉,启先生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了不起,出门了得怎么样,大家得怎么敬着我,我得有什么待遇。启先生就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他也不愿意跟那些达官贵人去过多地争,反而跟下层人都特别亲密。为什么亲密?因为他没有架子,他没认为我比工人高一等。修下水道的工人来家里,启先生都是以礼相待,从来没说你是工人,你是为我服务的。有一回有一个修下水道的在路上遇到启先生,启先生主动跟他握手。工人很慌,说:“我手是脏的!”启先生说:“不要紧的,只要你不是黑手党,咱们就是朋友!”
艺术评论:启先生一直是很幽默的!
赵:这都说明了他的一个自我定位。关键是他青少年的时候就是从平民过来的,从小就过得是苦日子。祖父死了以后家境就衰落了,没钱了,葬他祖父最后是卖了家藏的《二十四史》才有的钱。后来他的母亲死了、姑姑死了、老伴儿死了,他还是没钱。启先生就把写《红楼梦》注释的稿费用作丧葬费用。启先生他自己虽然是清朝的贵族血统,但他实际上过的是苦日子,在小乘巷里住破房子。
艺术评论:小乘巷现在还在吗?有没有遗迹什么的保留下来?
赵:在,那个小房子还在,是启先生的一个亲戚住。那个房子现在比最初要好点,最初就一间小房,冬天透风,夏天漏雨,顶棚都是破的,夜里跑老鼠,地上半砖半土,墙都是歪的。
艺术评论:那他在那里住了多长时间?
赵:具体我说不清。到了1981年学校给他分了房子,比我这个可能小一点儿。后来就搬到北师大小红楼,一直住在小红楼里。所以那个时候他就住在这么个小寒窑里,一下雨又担心房子塌了压死了,就是穷,就是过平民生活,所以他有平民本色。所以这是生活经历和家庭造成的,他得靠着自己教书、卖画才能吃饭,生计都成问题。所以他有这种思想是很自然的。后来那个房子在一九七几年的时候有个海军政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启先生可能给他写过字),他派了几个兵在那儿给翻修加固了一下,所以现在看到的是加固后的房子。这是一个状况,还有他是一个生活中的人,他不能脱离生活的状况;再有一个,他虽然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只能这样,但他从心里面、骨子里对学术对艺术都有很高的追求——他从小结识了这么多名家名人,有这么好的艺术修养,有这么高的起点,所以他在艺术上、学术上都有很高的追求。所以从这一角度上来说,他又不是一个甘心沦落(的人)。
艺术评论:平民只是对自己在社会定位的认识,有一句话叫“平民本色,精英意识”,他本质上还是一种精英意识。
赵:对,精英意识,从思想境界来说,他起点就高,经历的事又多,读过的书又多,对中国的现状、历史都了如指掌。中国社会到底怎么回事,他一清二楚,看得明明白白。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绝对不屑于做一平民而已。他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学术追求,也有政治追求、思想追求,只是他没有那么张扬。
艺术评论:其实我看他的一些文章,包括听他的几次谈话,话里面貌似很平和,但是骨子里面爱憎分明、一针见血,有时候很强烈的。
赵:所以像有的官向他求字,带着官架子,派一个秘书就来了,说:我们首长说,让你给写个什么什么。启先生听了都很不愿意很不高兴,有时候都顶回去了。有一次一权力者派一秘书要启先生写字,还限期,启先生说:“我要不写呢?”最后不含糊地拒绝了。那秘书最后都傻了。
艺术评论:他们怎么可以说限期呢?
赵:他就说“你得什么什么时候之前写好”,这不就是限期吗。还有一次,也是一个官或者什么名人,要办一个展览,比如说今天是22日,22日要办展览,来人就说:“启先生您写几个字,22日办展览,我20日之前来取。”启先生听了就淡淡地说:“你23日来吧。”人家就说:“22日办展览啊。”启先生就坚持说:“你就23日来吧。”那人就听不懂。
艺术评论:听不懂话里有话。
赵:所以这些都说明他对权贵并不阿附。
艺术评论:就是一直以来知识分子的风骨都在的。
赵:当然这种现象,就是直接顶回去的也不多见,他一般用幽默的语言顶回去,明白人一听就明白,说明他还是有一定自己的见解。北师大有三个教授,大家说某教授是亢而不卑;另外一个教授是卑而不亢,而启先生是不卑不亢。
艺术评论:这就是“君子风格”。
赵:对,有君子风格,他有自己的原则,表面上是很谦和的,但你不能超越他的底线。
艺术评论:所以他的居室叫坚净居,从这些事件是可以体味到启先生起这斋名的追求所在。
赵:这个号他自己也说过是康熙的题词,康熙给他们家一方砚台上刻的两句话,启先生非常喜欢这两句话,“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坚净就是启先生非常欣赏、心目中所追求的。
艺术评论:赵老师能否谈谈你自己追随启先生的经过?
赵:说启先生非常欣赏我也是高抬我了,我也不敢说,但他对我是非常提拔和奖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也没其他原因,主要是我这人比较笨,比较朴实,没什么功利的想法。所以启先生还是比较信任我。有时候启先生也说:你这人太迂了。我也确实有时候比较迂,可能从启先生来说,他宁可喜欢迂一点儿的,而不喜欢滑一点的。启先生对我的这些奖励有点像陈垣校长对启先生的提携一样。启先生回忆陈垣校长就觉得,陈垣校长处处护着他,特别关照他。别人都反对启先生,说他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陈垣校长就三次将启先生请到辅仁去教书,所以启先生也特别感激陈垣校长。从这个角度来说,启先生应该也受这方面的影响,如果他看中以后,他就觉得即使这人笨点儿迂点儿(也没关系)。
艺术评论:其实这就是一个品质的问题,儒者总是敦厚的。
赵:所以他应该是比较信任我的。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吧,比如说在读研究生期间,我们当时第一届九个研究生,都是启先生的研究生。
艺术评论:你们是哪一届?
赵:1978年考了他的研究生的。一开始是集体带的,到了第二年开始做论文,启先生就管带我和另外一位,所以我们就更“嫡系”一点儿,就是更正式的师生关系吧,就像现在的导师一样,一个是我正式分到他的手下做研究生,记录在案;再一个我觉得是我喜欢写点诗词。
艺术评论:他对诗词特别重视?
赵:他对这个特别感兴趣,别人不做,我做点儿。我每次做诗词给启先生看,启先生都非常高兴,比收作业还高兴——他愿意给我讲诗词,有时候也给我批改一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这方面也有点儿偏爱我。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启先生他自己是没有学历的。
艺术评论:对,他的自撰墓志铭开篇就说:“中学生,副教授……”
赵:对,自学成才。而我从中文角度来说我也没学历。我的大学是外语系的,大学毕业以后教了十年语文,当时没有外语所以只能教语文了——可以说,我的中文方面是自学成才的。所以应该也有这个原因。
艺术评论:自学有个好处,是有的方面就比较通。
赵:对,有的方面比如作点诗词,可能比中文系的本科生更好点儿,或者更有兴趣点。他们可能没这兴趣。这个可能也算一方面吧。毕业之后我就留校了,留在了中文系。留在中文系的有两个老师,还有一个是搞明清文学的聂先生。搞传统文学留校的就是我,这样一来我跟启先生的关系就更为密切了,启先生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我张罗。每月发工资的时候,那时候发工资不是打卡,我每月给他送工资。时不时地我也经常过去跟启先生聊聊天。
艺术评论:住得也很近?
赵:对,我们就聊聊天、谈谈学问,谈谈学习上的一些感受,有什么问题就问问启先生,做了什么诗词就给他看一看。这样一来二去就接触得更多了,他也就对我更了解了。
艺术评论:就是说启先生很多事情也都是托付你?
赵:可以托付。启先生身体也不好,经常住院,当然我就义不容辞,该怎么招呼怎么招呼,住院陪着等。所以这样一来从业务上来说他也很欣赏我,从生活上来说关系也很密切,所以启先生最后的遗嘱里(其实我从来不提这事儿,也不该提这事儿),他称我为朋友,就说:什么是朋友呢,朋友非它,我之伴也。
艺术评论:这我真没听说过,你自己当时可能也想不到。
赵:是,我也非常感动。我后来给自己也起了个斋号,叫“土水斋”,启先生的叫“坚净斋”,“坚”取一半是“土”,“净”取一半是“水”。这也就表示我对启先生的一种感激。所以出于这种种原因,启先生就找我做口述历史这事儿。
艺术评论:启功先生有一本《论书绝句》,好像也是你做的校注。
赵:对。《论书绝句百首》,启先生写了一百首诗,后面每首自己都有一个古文的解释,但是很多人还是看不太懂,所以要把注释做得更加详细一点,那么我就做了《论书绝句百首》的注释。后来启先生还有诗集《韵语集》,这里面也有很多典故,或者词语或者本释,和生平相关的一些本释,可能一般人也不太了解,所以我又作了一个注释。启先生也还算满意吧,所以后来《口述历史》也就找我了。另外住得也比较近,比较方便。
艺术评论:您当时做《口述历史》是不是有些事也不太清楚?
赵:那当然。
艺术评论:做了之后有没有什么对他更新的看法?
赵:一方面是对启先生更加了解了,再一个更重要的是觉得他更可亲可爱,更真实,更了解了。在我心目中我觉得,启先生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或者说是天才。你看启先生的记忆力这么好。
艺术评论:对,书中有很多细节读来如在昨日,启先生回忆时已经90多岁了。
赵:不光是回忆自己的事,在于平常人的交往中,以及诗词歌赋,信口即来,肚子里有数以千计的诗词歌赋,甚至《史记》的很多篇目他都背得出来,《史记》中的《高祖本纪》他都能背。有一本辞书叫《尔雅》,他也能背出来。
艺术评论:九十多岁还能背那么多,这个是真的厉害。
赵:接触很多之后,确实觉得启先生有着超凡的记忆力,确实非一般人能企及的。包括他的一些见解,都是让人觉得很佩服,所以对启先生就更加尊重了。所以我愿意追随启先生,我就是很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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