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 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当代艺术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比如说在美国我讲当代艺术的时候,他们说当代艺术没有文化、没有国界,因为都是contemporary Art。我说那也不一定,因为西方有西方的当代艺术,每个民族、每个文化还是有自己的传统的。虽然互相有很多东西都要交流,但是还是存在不同的文化背景。所以我想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当然,进行文化交流不一定非要通过艺术。但是你选择了当代艺术,来做这种解决一种社会历史政治的问题。
余德耀: 这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在印尼成立了一个活动组织,叫做 GANDI (Anti Discrimination Movement),那瓦希德总统就是我们的主席,梅加华蒂也是很支持我们。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平民。我们就组织起来,联合所有的民族,就开始做很多工作。比如现在,农历新年是印尼的国定假日,孔教变成四大宗教之一。孔夫子的生日也是国定假日,跟其他的印度教、回教、基督教是一样的,同等地位的。我们要追求的是一种平等,对我们下一代能够负责。我们的这个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有一班年轻人在坚持我们的工作。
以后呢我就爱上了收藏。其实收藏家的心路和历程很简单。我的很多朋友都是收藏家,他们从来不给别人欣赏他们的东西。但是我呢,我就有一种性格,有好东西我就想给人家看。私人收藏的那种动机已经没有办法满足我对艺术的那种追求。我希望能够有一个公共的空间,希望有一个美术馆,希望学那些欧洲大家族的对收藏的精神---他们之中有的是百年收藏大家族。我想是不是能够从我这一代开始,建立我的对将来收藏的一种持续下去的精神。
巫鸿: 在欧美一直有这个传统。但是在亚洲好象比较不多。你所作的因此等于是开始一个传统,因为原来中国没有这种从私人收藏转化为公众收藏的概念。原来的状况一般是私人收藏的一点画,就是朋友看看或者是自己看看。您是从那年开始收藏的?
余德耀: 我真正收藏当代艺术,如果包括印尼的艺术的话,已经有十年了。但是真正收藏中国的当代,差不多是从2004年,2005年左右。
巫鸿: 所以说,您开始收藏当代意识在2000左右,开始印尼的东西比较多。 然后2004年开始收藏当代中国艺术。为什么会有这个转折?当时有什么想法?
余德耀: 那个时候因为经济风波,还需要还债。把债还清后,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开始注意我的朋友们收藏中国的艺术品。当时他们收藏的东西就是写实那一波人,等到我慢慢在财政上开始比较松的时候呢,刚好有一个年轻人当时去见我。他给我推荐了一幅画,就是郭晋的那个踩单车的那幅画,我觉得蛮好。
巫鸿: 当时你是什么感觉,就是看了这种画,和别的收藏不一样,是兴奋或是别的什么感觉?
余德耀: 我真的很兴奋,因为那张画很大,三米五高,两米宽。这么大的东西平时是很难找地方放的。但我的办公室的层高刚好也是三米五,放进去不多不少,刚刚好,完美! 突然之间我就有了兴趣,也有了些感觉,就开始读这方面的文章,开始学着参加拍卖会,学着看拍卖纪录,也开始跟画廊接触。当然,一开始交了很多学费,有些dealer见我是个新人就随便推销。我当时不懂,买了一大堆"垃圾"。后来慢慢接触艺术家,对我来说跟他们谈话就是一种学习,到现在我还是一有空就会打电话给我的一些艺术家朋友,约他们出来吃饭聊天,就是这样,我慢慢累积了经验。我和他们很合得来啊,跟谁都可以交谈。加上朋友们说我为人爽快,所以他们也会介绍他们的朋友给我,现在我和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变成了朋友。
巫鸿: 你今年多大岁数?
余德耀: 我是1957年出生的,今年五十一。我二十八岁的时候,我家里人参股的一家公司经营不下去,我就把他们跟其他股东的公司股份全部买下来,跟银行借钱,自己创业。那时候很辛苦,但我当时对事业的追求太过认真,认真到把自己累倒,生病。我记得创业的时候,我最讨厌就是周末,因为一到周末我在家里就觉得无事可作,无聊到发抖。刚好那时候我买了很多地,要建这农场,就是鸡场,养鸡场。每到周末我就出去找地,不让自己停下来。当时的那种创业精神现在又回来了,我又停不下来了,就象汽车刹不住一样,到处看,到处买。另一方面,为了不买错东西,我就学习,去看书,去跟批评家交朋友。有时候我不懂的东西,我会打电话问艺术家,一些比较独立的艺术家,问他们这个怎么样?他们会把他们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我。从这里我就开始学,很快地学,而且也和我所拥有藏品的艺术家都认识了,成了朋友。
巫鸿: 对,等于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不光是作品,也有人的问题,进入了一个“圈”,是社会上的一个圈。所以你的这两次创业,一次等于是经济上,第二次当然也有经济成份,但主要是文化上的。
余德耀: 我有一个想法:如果你的收藏没有经济上的激励,那也是有缺陷的,是虚伪的东西。我们知道,现在的中国当代艺术将来会是非常有价值的财富。以往人们认为,如果要给下一辈所谓的财产,那就不外乎是股票,现金,房产,或者一个公司。但我觉得把艺术作品留给他们,是一个太值得的东西,我是做畜牧业出身的,这是一个庞大的事业,但是现在我的小孩问我,"爸爸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就跟他们讲:"你爸爸是收藏家,有些人说你爸爸是一个伟大的收藏家,你要知道‘伟大’的意思并不是为了收藏而收藏,因为通过收藏我们要做更多对文化有贡献的事,要把我们的一部份的财富回馈到社会,回馈到一个更高层次的层面上。"
巫鸿: 要做就要做到位。“当代美术”不光是张画,还包括展览啊,开会啊,宣传教育啊,等等,这都是中国比较缺的东西。你刚才说了一个观点,非常有意思。就是说你有很大的雄心吧,要做一个伟大的收藏家。这里好像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有很强的中国人的传统,但是有加入了当代的观念。所以你对你的孩子要说这番话。收藏是一个文化的capital(资本),不光是一个产权的问题。即是经济问题,也有社会责任感的问题,还有整个的政治、经济、社会的问题。第二个东西,更象是从印尼的角度出发的。你是印尼人,但是把一个艺术中心建在北京。宋庄、雅加达、巴厘就都联系起来了。前一个好像还是跟随着这个汉族得传统,有一个很强的“家”的概念。第二个更有社会性,是从印尼出发的。我觉得这两点很有意思,相辅相成。
余德耀: 因为我觉得我的财富是从印尼来的,我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我的经济实力;但在我的教育,感情方面,汉族文化比较有吸引力,这也是很正常的。很多在印尼土生土长的人,长大后到美国去,受了完全的西方教育后,他们对西方的文化就会特别有兴趣。他们虽然是中国人,但提到中国的文化就一窍不通,他们认可的是西方的文化,这也无可厚非,这跟他们的生活背景有很大的关系。但我的教育背景,跟汉文化有很大的接触。印尼当时的政府排华,他们把华校关了,大学里华人学生的比例也被压到最低,比如要上大学,只给华人百分之一,百分之二的比例; 一百个学生,只有两个是中国人。华人迫不得以,要往外走,那个时候我就选择了汉文化,我在新加坡和香港念过书,都是跟中文有关系的。在新加坡我是在公教中学,跟郭建超同一个学校,那时候我参加了合唱团,开始接触中国的民歌。那时新加坡刚刚开放,毛泽东的书籍开始进到新加坡,还有中国的电影,比如《刘三姐》也来了。就是因为喜欢中国的东西,我就去接触这些东西,当时我是每天晚上听着民歌睡觉的。
巫鸿: 那是什么时候?
余德耀: 七十年代末,当时我是高中生,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听新加坡广播电台里播的中国民歌,所以现在很多民歌我都会唱,甚至很多中国人都不会唱的革命歌曲我也会唱。这就建立了一种我对汉文化,对中华文化的偏好。现在在我的收藏体系里面,我对这种东西比较认可,因为这个是我从小学的东西。
巫鸿: 你的收藏中的一些作品有一种历史的回忆的感觉,好像你对这种东西很敏感。
余德耀: 是的。我对这种东西比较敏感。
巫鸿: 很有意思,你当然不是做艺术出身的,也不是学美术史的。但是你好象突然有一种很直觉的东西,而且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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