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谊在访谈中
素描为谁服务?
记者:过多的强调素描,一个模式教育,会不会抹杀学生的多样性以及风格?
靳尚谊:风格一向是平等,百花齐放,风格哪儿来的?是人的个性里边来的,不是老师教的,每个人喜欢什么,应该怎么画,是个人自己的事情,一定会出现自己的风格,不可能是别人的,风格不是教出来的,是老师只能发现、引导你形成风格,不能改变你,老师只能提高你的水平。
上学干什么?所有上学,任何专业,就是提高水平,基础课就是解决水平问题,不是解决风格问题,风格在画的过程中,自己就形成了。好的老师,就是既提高水平了,又帮助你发现你的风格。而且风格形成是以后的事,不是一开始就形成,一开始大家研究就是基础,我写生,我怎么把对象画好,我们解决的是好和不好,用专业的术语就是生动、整体等等。个性根本不要谈,也不要研究。
五十年代以前没有人研究这个,谈这个,水平都提高了,每个人还是每个人。而风格的出现,是在以后时代出现的。为什么“文艺复兴”的时候没有风格,大家全是画的一个样子,十七世纪也都是差不多,都到了十九世纪印象派以后,风格才多了,为什么呢?艺术功能变了,艺术不是实用的。
印象派是什么呢?风景画。风景画是干什么的?欣赏的。那些都是为统治阶级或者是上层或者是宗教服务的,其实也是为政治服务的,政治服务并没有错,是所有社会一定历史阶段的必然做法,它为宗教服务,是不是为政治?当然为政治,西方都是政教合一,权力大着呢!
记者:我们还是谈素描吧。
靳尚谊:这跟素描都有关系,这只是一个思维方式问题。有人认为:学素描学坏了。就是国画像素描,国画的优势就没有了,这是有道理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讲,素描是一种科学的研究人的办法,花鸟画,山水画没有这个问题,一接触人就有这个问题。我们这个社会等于西方的十九世纪,它是向工业化过渡的社会,而且要建立人权观,以人为本的思想,这个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就开始了。
其实西方的工业化,最早起源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提出了“人文主义”思想,反宗教的人文主义思想。当时意大利很发达,为什么它的艺术也发达?它的经济好,北欧是野蛮民族,德国、北欧都是不行的。到了产业革命,也就是十七世纪荷兰,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大革命,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开始了工业化,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人文主义了,是“个性解放”,这种思想提出来了。到了七十年代就是“性解放”了,它是连贯和对应的,这是社会背景。
油画这样一种抽象美,其实现在它的标准就是抽象美,因为它是判断好画的很重要的因素。所有物品的抽象美都来源于油画,而且都来源于写实的基础。这是很专业的问题,很多画画的人都没闹清楚。为什么?这种抽象美和中国画的“抽象美”是不一样的,中国画的抽象美是线和笔墨;油画的抽象美是黑白,就是体积、空间,从黑白上,从造型上、体积、空间形成的一种抽象美,包括它的构成关系,构成关系跟线的构成,和黑白的构成,黑白灰的关系和面的转折形成的。
另外就是色彩,它的高标准就是和谐美。这个和谐美哪儿来的?就是斜射来的,就是光下边的颜色,不是研究本色,中国画没有这个,中国画画研究本色的,它是装饰美。“和谐美”是光形成,这两个全是真实的例子提炼出来的。所以,在相当长时间,我说油画是工业化的艺术就是这个原因,它是非常好用的一个艺术。
记者:照您这么说,中国画像油画是很必然的。
靳尚谊:不是,我跟你讲这是时代形成的,整个社会是向西方学的。当时提出来,“五四”以后向西方学习,主要是它的工业救国,体制的转换,不能老封建社会。那么艺术上用油画来改造中国画,为什么?在五十年代江丰说得很白,油画为政治服务,国画没法为政治服务。很简单,油画要画历史画,历史画要表现我们的革命历史、斗争,能巩固政权,跟西新方古典主义大卫的画的是一样的,跟宗教壁画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全信神,宗教教皇的权力特大,好用。这个时代是不可避免地必然要自个儿做的,这是第一。
第二,研究了解剖、结构,画的真实了,就是画这个人的能力就强了。以前古代的人跟现在,比如就几根线,有很多毛病,但是你说它很好,有另外一种也可以,但是毛病还是毛病,不能说它跟现在一比就怎么样了,现在我们的中国画、人物画比以前强了,现在八十年代比五十年代的都强了,五十年代刚开始,原来有徐悲鸿,有蒋兆和,以前其他的国画都不画人物画,谁画人物画啊,人物画早就衰落了,但是山水、花鸟有更高的东西。
我另外要谈国画是未来的艺术,更重要了(是另外一个问题)。素描确实对中国的人物画有提高,这是我讲的它的不可避免或者是它的好处,但是,它也有弊病。这个弊病,就是你们说的,这次全国美展是弊病比较严重,当然以前就有了,还没有这次严重,这是一个暂时现象,不能说是永远就这样,为什么?
别说国画,连版画都像素描,都像油画了,我在很多场合已经说了,这是中国人的问题,现在这三大画种:人物、山水、花鸟。山水,花鸟水平很高,人物差一点,这个没有什么办法,难度大。
记者:获奖的总是人物画。
靳尚谊:当然了,因为这届美展,一个是全国美展,一个是六十周年,很多画家,都有一种用为政治服务想得奖的思想,几次美展,座谈会的时候,我已经谈过了说:“你不要管这个美展提倡什么。”应该说我们现在提倡的就是画好画,什么风格都可以,我早就说过,但是没人听,因为都想得奖,这样能够容易得奖,都是这样,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这种现象是暂时的。
记者:会有不想得奖的。
靳尚谊:当然会有,喜欢艺术是主要的,功利目的不是很强的,这个人不一定得奖,但他能成大艺术家,所有有功利目的的,成不了大艺术家。
历史说所有大艺术家的个性都是很强的,其实我们提倡了几十年的个性,中国人的个性根本不强,为什么呢?很不独立,功利目的太多,当然因为我们还不够发达,很简单,这个也是能原谅的。所以,说是这么说,提倡是这么提倡,怎么做还是每个人自己慢慢来,社会总得要慢慢地调整,我们现在不文明行为是全世界现在比较多的,原来中国是非常平静的社会,这几年那么激烈,没有办法,经济发展的竞争,中国现在还处在原始积累的阶段,西方的工业化初期,所以非常激烈,但要整体水平提高了,文明程度高了,很多问题都能慢慢解决。所以现在,谈问题,不要太着急,只把问题说清楚,说得科学一点,让大家心平气和一点,不要太绝对,把问题说得太绝对是非常不好的,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都有相对性,所以我就是这么回答。
记者:美院好像一直都在画大卫,我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
靳尚谊:一个是大卫,一个是大奴隶是素描里难度很大的作业,就是这个,这是西方的一个系统,一定要做的,而且大部分都是希腊、罗马时期的,那个时期是比较经典的。到十九世纪以后的东西,就很具体了,就不经典了,这是西方的一个训练方式。当然跟它的系统,造型体系,它的标准都是一致的,就是西方的绘画。
艺术为谁服务?
记者:主旋律创作不也是为政治服务?
靳尚谊:当然了,很简单,就因为我们现在经济不发达,中产阶级很少,农民非常多,而且很穷。很穷的人要你风格干什么,先解决吃饭问题。为什么五十年代为政治服务,像一个开国大典作为年画发行,在农民里头买的人多极了,他觉得共产党给我带来了好日子了。那么农民就花钱买,但是买不起原作,就买张年画,过年了,很旧的家庭里头挂一张很好看,包括老的年画都是这样的。
记者:这就清楚了。
靳尚谊:是中国的特殊现象,中国很长时间,有人全是用政治思维研究艺术,荒唐透顶,根本不是观点,什么不同观点,就是荒谬,但是为什么一直流传下来呢?因为全体中国人全是神经衰弱。就是这样的,我就有一点,那一代的人都有,包括现在五、六十岁的人都有这个问题,因为都是“文革”,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的这个说法,并不是我杜撰出来的,而是我感觉到了,整个八十年代是一个失控现象,各个单位,美院,我后来当院长,最后就控制不住,为什么?老吵架,老争论,而争论还没有焦点,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现在的声音大,都是那个时候遗留的问题(呵呵)。后来九十年代《参考消息》,世界卫生组织对中国神经测评,我就得到证实了,我看到了世界卫生组织对中国人的神经现象,它说中国的神经病有9%。
记者:夸张了。
靳尚谊:我不知道,这是世界卫生组织说的,当然不管它了。因为整个八十年代,各个单位全在吵,我们一开会,一办事就吵架,就在那儿控诉“文革”,它是一种没有办法,一种失控的现象,所以这种是我的说法,是恢复到一种客观的对艺术的认识。西方根本没有这个情况。
记者:西方的政治环境比较宽松。
靳尚谊:不是,跟那个没有关系,虽然中国有“文革”,中国“文革”前也没有这个现象,都挺正常的。你们都不知道,所以现在最糊涂的就是不了解历史,而都是听说的来判断问题,所以你们现在,中国很多在学术界,包括现在有些博士论文,都是荒谬透了,但是没有办法,大家都不清楚,后来人都不清楚了,以为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学问。
还有一个现象,我告诉你们,就是1979年开了一个“素描教学会议”,这是文化部组织的。整个会议批判“俄罗斯绘画马克西莫夫”,俄罗斯画家,这就是开玩笑,这就是打快仗。你们大概不清楚,“文革”以后很多文章,包括理论文章,学术文章,全跟“文革”的大字报一样,选是党派仗,荒谬。
记者:“文革”流毒。
靳尚谊:没有办法,因为一个人,他的政治思维很长了,特别是那十年很强,“文革”以前很正常的,该研究什么就是什么问题,“文革”以后的所有理论文章,其实就一句话,不同场合,我讲的美术理论的文章就一句话,就是“政策要宽松,要提倡个性。”全是这个,别的没了。很长时间,当然现在好一点了,但是这种流毒并没有肃清。
记者:什么迹象表明,还没有肃清?
靳尚谊:有的人在谈话的时候,偶尔有一些文章里还有这个问题,你们现在都看不出来,以为正常,但是在八十年代,七十年代主导的都是这个。徐冰就很清楚,他一看就懂,因为他也受流毒很长时间了,但是徐冰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所以他看得懂。
记者:徐冰说过,他说:“素描能让一个人从粗糙变到精致。
靳尚谊:这都是对的。
记者:这好像说素描显然不仅仅是一个创作问题,它好像跟人的修养有关系。
靳尚谊:很有关系,素描就是“文革”把它简单化了,认为是一个技术问题,技术老了,这开玩笑,技术哪有新旧,风格都没有新旧,还没有高下呢,所以中国就是这样的,就是人没法说,荒谬的事情太多了。素描不是解决风格问题,你刚才说的那个,这个素描里头,所有的一流画家基础都是好的,没有基础不好的人当一流画家,这是不存在的,为什么?因为素描包含的内容很多,包括徐冰说的人精致了,为什么?这里有修养在里头。素描好不好,水平高不高,跟修养有关系,它不仅是准确不准确,科学不科学,不是这个,它要生动。什么叫生动?
记者:有生命。
靳尚谊:生动的内容很宽、很宽。包括劳动一辈画家都是这么做的,就是徐悲鸿,素描大展又讲了,他叫“尽精微,致广大。宁方毋圆,宁脏毋洁。”。绘画和真正的科学技术是不一样的,因为它是人来做的,你一动笔,就是你的人的全部就在这里头了,所以你怎么说它都可以,说它精致,有修养,有生命力,怎么说都行。但是“文革”以后,相当长时间,而且相当多的人,特别是一些理论家,把这个看成是一个技术问题,是落后的,这就是悲剧,中国的悲剧。几十年,而且误导了很多人。
这个误导是没有必要的,结果反而造成这样了。这个在“文革”前是不存在的,任何正常社会是不存在的,我学就是学,我不学,改别的就改别的,我要学就是这么学,很简单。你想画成什么样,是你以后的事,你打基础都这样画,但是就在这个画的过程里头,每个人也是感觉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人的基因也不一样,修养也不一样,完全就不同了。所以素描包含的东西是很多的,不是那么简单。
记者:说到西方的问题,为什么它不要了呢?
靳尚谊:这就是时代。
记者:还有一个观点,最近好像比较流行,很多人在说,说未来油画的希望在中国。
靳尚谊: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为什么?这都不确定性,怎么会说在中国,这是人家的画种,你超得过吗?你学像它就不错了,达到它的水平就不错了,怎么能超得过呢?就跟一个美国人,他怎么学中国画,中国画将来能在美国,可能吗?这个人说话,现在很多说大话,乱说,缺乏科学性,你们搞记者,别报道这种虚幻的东西,现在舆论乱七八糟,乱七八糟就是不科学。
记者:这个问题是来自于哪里呢?就是因为很多像外国的美术学院不再教授这种传统的东西,他们很多人的这种能力就比较差,反而来到中国之后会感觉到这里的学生,好像保持了比较好的,他们以前有的那个传统。
靳尚谊:这不等于说未来油画在中国,这是两回事。暂时他们画的人少了,不等于人家怎么样,人家当代好的油画有都是。
记者:西方很多人还是在进行这种传统的学习。
靳尚谊:有,只不过是学校里不这么教了。就跟中国画一样,中国画以前也不是从学校里培养的,都是师傅带徒弟,个人那样就出来了,这是国家的传统。
记者:这样推论下去,现在这两个画种都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靳尚谊:不是,这是两个问题,高峰是在那个时代。比如五十年代,中国的油画,不是高峰,它是写实绘画和纯粹性绘画的高峰,为什么?国家太重视了。现在是几十年了,最近刚有一个历史画的工程宣传了,三十年了,他们老谈主旋律,老提倡,没人画,他一出钱,就有人画了,画得还不错,这很简单,五十年代国家油画就没有出路的,为什么没有出路呢?所有艺术品没有出路,很多人还吃不上饭,经济很困难,谁会管艺术啊,但是国家需要巩固政权,要建革命博物馆,建革命博物馆国家就花钱邀请画家画历史画,当然大家都画,又高兴画得又好,为什么?钱挺多的,待遇好极了。所以为什么那个时代,就跟十九世纪西方历史画很好,十七世纪肖像画很兴盛,十五、十六世纪宗教绘画很兴盛的道理是一样的,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就是印象派和现代主义很兴盛了。
现在西方呢?就是后现代艺术、观念艺术比较流行,但是它不是全部,绘画大家存在,我们中国不了解西方,以为他现在就是这个,别的都没有,人家什么都有,很平衡的。有古典绘画那么多,有现代主义的很多,也有一部分的后现代的,它的这么一个过程,老百姓家里买的很多原作都是商品画,都是绘画,印象派的绘画,什么都有,它有很写实的风景,美国卖得也挺好。出版的东西更是什么都有了,古典、现代,什么都有,就是人家的社会是平衡的。不过后现代的观念艺术,这个时代出现了,目前在西方比较流行。中国现在也什么都有,一样的道理。
中国什么都没有做成挺好,但是都有了,当然我们国画还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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