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客体关系学派
学术的本位多种多样,本文仅涉艺术心理学,特别是弗洛伊德之后的英国“客体关系”(object relation)学派的艺术心理学。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之后,我国学者所熟悉的二十世纪西方艺术心理学,主要来自荣格和拉康的理论,而英国客体关系学派的理论,却鲜为我们所知。在我国心理学界,对英国学派的研究比较滞后,直到近几年才有研究专著出版。在文学理论界,迄今仍无研究专著,仅有零星论文和教材章节涉及之。在美术史论界,除本文作者在二十年前翻译出版了相关专著《艺术与精神分析》外,也仅有零星论文探讨客体关系学派的艺术心理学。
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对艺术创造的解释,有“欲望升华”说,认为人因隐秘的性欲被现实压抑而不能获得满足,便会在潜意识中寻求另外的替代方式来转化欲望,例如以梦幻的方式来满足。对艺术家来说,艺术创造是一种转移欲望的有效途径。弗洛伊德的后期理论,偏重死亡本能,并以此阐释艺术创造。英国客体关系学派的早期理论家克莱恩(Melanie Kline),是弗洛伊德的学生,她对艺术研究的启示,是超越欲望升华和死亡本能的局限,而她的后继者们则发展了她的理论,尤其是她关于“破坏的冲动”和“修复的冲动”的概念。
克莱恩从研究婴儿心理入手,将弗洛伊德的欲望和本能之说,延伸为生与死的对立,再发展为爱与恨的二元论。克莱恩认为,婴儿以二元的眼光看待自己周围的世界,那个世界的主体是母亲。在初生婴儿看来,母亲以双眼注视自己、以双乳哺育自己、以双臂搂抱自己、以双手抚摸自己,这一切都是爱的表示。虽然母亲是个整一的世界,但在婴儿眼里,母亲却以双眼、双乳、双臂、双手等成双成对的形式出现。可怕的是,当违背母亲的意愿时,婴儿便初尝了怒视的双眼、拒哺的双乳、打人的双手,而这一切皆是恨的表示。换言之,母亲具有双重人格,是善与恶的双重化身,于是,婴儿对母亲便产生了爱与恨两种态度。面对母亲的双眼、双乳、双臂、双手,婴儿爱恋其一而憎恨另一,这种憎恨的本能冲动,表现为婴儿对母亲的撕咬和踢打,甚至以粪便和呕吐物来涂污母亲的身体。克莱恩说,婴儿对母亲身体的此种攻击,是母婴关系中的冲突方面,来自婴儿的“破坏的冲动”。
然而,“破坏的冲动”只是母婴关系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正好相反,是“修复的冲动”。婴儿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发展了自我意识。在这时的婴儿眼中,母亲不再是二元的,而是整一的。不过,由于以往的破坏行为,这个母亲已不再完美,而是遍体鳞伤。认识到这一点,初具自我意识的婴儿便产生了“修复的冲动”,力图去补偿自己往日加害于母亲的破坏行为。对此,英国美术理论家彼德·福勒在《艺术与精神分析》一书中写道:“这是一种势不可挡的欲望,任何被破坏了的东西,都一定要重新创造、重新构成、重新获得”。客体关系学派的艺术理论家们认为,破坏的冲动和修复的冲动,是艺术创造的两种基本动力。
女性艺术的内审视觉,不是封闭的,而是具有历史的开放性。在个人成长和心智发展的意义上说,从破坏的冲动到修复的冲动,就是一种演进和发展。这种历史的开放性,不仅使女性艺术家得以向内审视自己的人格成长,也使我们在观照女性艺术时,有可能获得历史意识。
我之所以要回避女性主义,除了我作为男性作者而不具备女性的思维和视角外,我还认为,女性主义主要体现了人生初始阶段的破坏冲动,而较少修复的欲望,也就是较少历史意识。当然,有人会将破坏解释为修复,以所谓“不破不立”“立在其中”“破就是立”的说法来辩解,但我不会去纠缠这些辩解,因为这不是本文的主旨。
三 艺术的破坏与修复
我并不是说,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们尚停留在人类心理发展的初始阶段,而是说当今一些女性主义批评家们对女性艺术的认识和阐释,尚处于破坏的冲动阶段。无论这些批评家是男是女,也无论他们所讨论的艺术家是男是女,他们都将女性主义的理论、观点和方法,作为万能钥匙,去解读艺术,以为前卫就是解构和颠覆,以为当代就是反叛和破坏。对他们来说,只要使用了这些蛊惑人心的时髦术语,浅薄就会变得深刻。
我认为,将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时髦工具来研究女性艺术并进行批评书写,只顾及了艺术的某一方面。回避女性主义,就是为了逃脱时尚的局限,不囿于颠覆和破坏之类的一面之辞。有了这样的意识,我在看待当代女性艺术的时候,便较多地关注女性的内审视觉,尤其是艺术家个人的心理历程。
于是,当我面对成都女画家符曦笔下那些皮肉受伤的男性身体时,我不会简单地宣称这是女性对男性霸权的反击,而是将其作为女画家的个人历史来看待。在这段个人历史的前期,符曦也描绘女性身体,但接着便描绘男性身体。这些身体图像的共同点在于,近距离的透视图式、饱满甚至膨胀的肉体、粉色浅淡的肌肤,以及肌肤上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伤痕。这道道伤痕,不是用刀具刻划在肉体上,而是用画笔和颜料涂抹出的心理伤痕。也许,一个女性主义者看见女人体上的这种伤痕,会说这是性别冲突所留下的伤痕,保不定还会说这是女性艺术家对性别霸权的控诉。可是,当批评家面对同一艺术家笔下受伤的男性身体时,类似的说法便会失去说服力。实际上,符曦近年着力描绘的,是受伤的男性身体,这当中的心理因素远比女性主义概念复杂得多。
这种复杂性表现在符曦绘画题材的扩展,例如,她不仅画女人体和男人体的伤痕,而且还用同样的方法描绘静物,将大甜椒当成人体来处理,影射了美国早期摄影家韦斯顿的类似作品,透露出女艺术家对人体形式的欣赏,哪怕那人体是一只受伤的甜椒。更有甚者,在符曦绘画中偶尔出现的作为背景的建筑物,也是伤痕累累。我猜测,女画家所欣赏和把玩的,也许就是伤痕本身。于是我们便不难理解,这种复杂性,还表现在画家对伤痕的诗意描绘,例如在《晨光之二》中,画家像欣赏那只大甜椒一样欣赏受伤的男人身体。这种诗意的笔法,在符曦最近一两年的作品中出现较多,这会不会预示了这位艺术家借助欣赏而开始脱离伤痕的笔法和图式,而去探讨新的艺术语言,例如对伤痕的修复?
当然,这不是一种简单的修复或补偿,而是对新的人际关系和生存环境的探讨。毋庸讳言,就像女性主义不是一把万能钥匙那样,精神分析和艺术心理学也不是万能钥匙。精神分析的一大局限,是将复杂的艺术现象,归结为一个无所不在的原因,如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性的欲望。因此,在看待女性艺术时,如果我们能够保持距离,不受女性主义理论的蛊惑,也不受精神分析的局限,那么,我们就会看到,符曦绘画中的伤痕以及对伤痕的修复,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心理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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