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 张 苗
被采访者: 靳尚谊
采访地点: 靳尚谊家
苗 苗:
靳叔叔,我觉得您画的杨阿姨、彭丽媛阿姨,还有那个塔吉克新娘、那个小提琴手都特别特别好看。我照着镜子学她们,可怎么学也学不像。后来才发现,原来呀,她们都是大眼睛,都会用眼睛笑。我是个小眼睛孩儿,而且喜欢咧开嘴笑。叔叔,您是不是觉得大眼睛比小眼睛好看呢?
靳尚谊: (笑)大眼睛、小眼睛各有各的好看。
苗 苗: 那您为什么不画一个小眼睛阿姨呢?(靳尚谊叔叔大笑起来)
我觉得长得好看和美好像还不太一样,您画的人就是不仅好看而且美。所以我还觉得您是一个爱美的人。因为只有爱美的人,才能把人都画得那样美。您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最美的呢?
靳尚谊:
一个人的美呀,包括两方面,一个是外形的,一个是内心的,缺一不可。外形再好,但内心空虚,缺乏文化素养,也体现不出美来。
苗 苗:
我看过彭丽媛阿姨的演出,也看过她的很多很多剧照,我觉得您画的她比真人还美。听妈妈说,人就跟花儿似的,一生中总有几天是最最美丽的。是不是彭丽媛阿姨的最最美丽的几天正好被您发现了呢?
靳尚谊: (笑)我画彭丽媛是在1984年,当时她正在中国音乐学院读书。她是个北方姑娘,形像质朴、淳厚。
苗苗,任何事物所表现的美,都不是单一的、表面的。画家的任务不仅是要把人的外形、轮廓、体积、颜色画对,更重要的是要把人的性格和内心世界画出来。因为,人的状态是各种各样的,人的内心是极其复杂而丰富的,画家要善于选择各种各样人的最佳状态,将人的内心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画出来。所以,画出来的画儿不可能和真人完全一样,画儿是经过画家加工了的,画儿要比照片甚至比真人更生动。
苗 苗:
是呀,您画的老爷爷、老奶奶、老农民就是虽然长得不好看,但都非常非常的生动。我还喜欢看您画的裸体人,因为,她们都像天使,都很圣洁。我想,要是裸体人跑到照像馆去照一张照片,肯定就不会让人觉得这么圣洁了。叔叔,是不是所有学画画儿的人都得学画裸体人呢?
靳尚谊:
对。这是美术院校基础训练的一项重要内容。世界上的绘画分为两大种:一种是欧洲绘画体系,以油画为代表,还有版画;另一种就是咱们中国画,重视线条,拿线条来造型。欧洲画来源于宗教,因为教堂里都有壁画,有雕塑。它是以人为主的,特别是文艺复兴之后,更注重表现人,追求立体的、科学的、真实的表现,很讲究明暗。你知道达·芬奇吧?
苗 苗: 他画过蒙娜丽莎。
靳尚谊:
对。这个人很能干。又造飞机、又搞建筑,还搞人体解剖,照着人写生。以后美术学院上课就都要求画人体了。因为,画了人体才能知道人体里有哪些构造,对人体研究得透彻,穿上衣服也才能让人感觉很生动,很舒服,很真实。
苗 苗: 我认识一个在美术学校读书的小哥哥,他经常跟我们吹他的素描老师怎么怎么棒,您知道为什么吗?
靳尚谊: 为什么?
苗 苗:
因为他说他的老师是您的学生。他还告诉我,您特别重视学生练基本功,重视素描。您甚至说,如果不会素描,就不能画画。
叔叔,可当我爸爸问您,是不是该给苗苗请先生,规规矩矩地让她练基本功、学素描的时候,您为什么又说,千万别这么早就找人教她,让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呢?
靳尚谊:
这么跟你说吧:你知道,学钢琴必须从小儿开始,而学声乐就得岁数大些了,因为小孩儿都有个变声期。各个品种有各个品种学习的特点,画画这个品种就用不着从小儿学。我们是办了几十年附中了,西方根本就没有附中,他们都是上了大学再学画,一点问题也没有。画画是一门非常科学、非常理性的学问,年纪小的时候还很难理解其中的道理,因此学起来会感觉很枯燥,很费力气,弄不好还很容易把孩子的天性束缚住了。因此啊,你只要喜欢画画,有感觉了,你就大胆地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越跟玩儿似的越好,不要让任何人过早地束缚了你。要培养自己对形的敏感,要保持现在这样一种天真的性情,我看,这比什么都宝贵,都重要。
苗 苗:
我们现在的图画老师可好了,她不喜欢规定我们必须画什么什么,上课就跟玩儿似的。可也有的老师就不是这样,你画的要是和她在黑板上画的不一样,就别想得高分了。
靳尚谊: 画得和老师不一样怎么就不行呢?看来,我们的教育方式中确实存在着一些问题。
美国的中、小学教育很简单,很轻松,就是让孩子们不受任何束缚地足玩儿,这对于想象力的培养很有好处。上大学是他们打基础的阶段,基础打好了,一旦读研究生,各方面的能力,特别是想象力和创造力就充分地显现出来了。我们正好和他们相反。中国对基础教育抓得很严,咱们的中、小学生要是到美国去读书或是参加个什么比赛,各个都呱呱叫。但是,由于我们束缚过多,捆得过死,孩子们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循规蹈矩,性格压抑,想象力和创造力受到限制,所以到了研究生阶段反而比人家差了,出不来高级人才了。这是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苗 苗:
叔叔,我有几个从小在一起学画画的朋友,他们的爸爸、妈妈很想让他们考完附中考美院,将来好当专业画家,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学画学得可苦了。他们想问问,附中到底还办不办了呢?
靳尚谊:
要不要取消附中,这是个正在讨论的问题。中学生,特别是高中生,还是要学好文化课,大量吸收各方面的知识,这是基础,将影响孩子的一生。过早地逼着孩子学画,逼着孩子画大量的素描,把孩子们画烦了,画得没兴趣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苗 苗: 叔叔,为上附中,还有不少同学参加了考前辅导班哪。
靳尚谊:
附中也办什么考前辅导班,这事儿我坚决反对。教育有教育的规律,不懂规律,违背规律,这是不行的。再说,能不能学画,还要看有没有这方面的素质,既使有这方面的素质,也未必就保险能成画家,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苗苗,艺术的路是一条十分冒险、十分艰辛的路啊!
苗 苗: 您是指画画吗?那您当初为什么还要学画画呢?
靳尚谊: 刚解放的时候家里生活困难,考美术学校不要学费呀。
苗 苗: 还有呢?
靳尚谊:
兴趣。学画画要花很多时间、很多精力,想画好,可有的时候偏偏又怎么也画不好,确实艰难。但因为有兴趣,苦也就不觉得是苦了。
苗 苗: 反正我就是觉得画画好玩儿,我还是喜欢学画画。
靳尚谊:
苗苗,学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因此,学画的人很多,而一辈子能从事这个专业,一辈子能真正搞创作的人却很少,大部分人在大学毕业后改了行,有的当了编辑,有的甚至干别的去了。就拿我来说吧,教书成了专业,创作倒成了业余的了。
苗 苗:
杨阿姨跟华君武爷爷说,您现在都成业余画家了。真逗,叔叔是业余画家,那我爸爸就是业余作家。我爸爸可想写东西了,但他成天还得工作呀,工作呀,想写东西只能占睡觉的时间。我觉得爸爸和您都跟我们小学生似的,不能使劲儿地干自己觉得最好玩儿的事儿,因此你们俩都很可怜。我说得对吗?
靳尚谊:
(大笑)没办法呀,你问你爸爸是不是也没办法呀?好在我当这个校长、我搞的这份管理工作都还和画画有着密切的关系,只不过是自己画画的时间少了。说实在的,当美术教员是真好,既有稳定的收入,又有较充裕的画画时间。如果要是专门画画,那也很苦。靠什么生活呢?靠一张一张地卖画,卖画很难,人家得喜欢你的画啊。
苗 苗: 梵高活着的时候就一张画也没卖出去过,谁也不买他的。我喜欢画家。
靳尚谊: 为什么?
苗 苗:
他们都很逗,跟平常人不一样。梵高把自己的耳朵切了,我觉得毕加索跟他又正好相反,好像一辈子都在拿画画哄自己玩儿。我看,来您家里的画家也有挺怪的,有的人留着大胡子,有的叔叔还梳小辫儿。可您跟他们不一样,哎,对,您像我们校长!穿西装、打领带,呵——
您是一个性格严谨的人,对吗?叔叔您说,什么样的性格当画家好呢?
靳尚谊: 什么性格的人都有可能画得好画,也有可能画不好画,关键看你能不能认真对待自己手底下的作品。
苗 苗:
我们同学中常做这样的游戏:先问,你喜欢什么颜色啊,然后再根据你的回答来判断你的性格。您说,喜欢什么颜色和性格确实有关系吗?画家对颜色的感觉和他的心情有关系吗?
靳尚谊: 有人用的颜色比较明亮,有人用的就很暗淡、沉闷,这当然和他的性格和心情都有一定关系。
苗 苗: 您喜欢哪些画家呀?
靳尚谊: 我喜欢的画家多了。你指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呀?
苗 苗: 随您便。
靳尚谊:
(笑)中国的,像古代的梁楷我就很喜欢,还有我画过的髡残、石涛、八大、齐白石、黄宾虹;欧洲的也很多,像达·芬奇、丢勒、安格尔、还有印象派的。
苗 苗: 那您自己最喜欢画什么画呢?
靳尚谊:
凡是我画过的,都是我感兴趣的,所以我都喜欢。当然,人的兴趣是会发生变化的,但对于我来说,再怎么变化,我画人物,画肖像的兴趣也不会变,因为我对人感兴趣。以前我画过大量的人物写生,今后我还想再画下去。
苗 苗:
您在回忆录中说,您小时候特别喜欢临摹小人书里的历史人物,像张飞、关羽、赵云什么的,我也特别地喜欢他们。您长大以后又画了很多很多的历史人物,这是不是受了小时候的影响?您以后还会再画张飞他们吗?
靳尚谊:
(笑)我是画了很多历史人物,像:孙中山、毛泽东、周恩来、瞿秋白、任弼时。但现在画和小时候临摹不一样,现在画什么?一方面要根据自己的兴趣,另一方面还要根据现代的需要。比如,我最近画了一位明末清初的画家叫髡残,我画他,是为了表现怎么将这位中国古代画家和油画的风格相融和。
苗 苗: 油画和咱们中国画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您更喜欢油画还是更喜欢中国画呢?
靳尚谊:
它们是两种造型体系:一种是用明暗,黑的、白的、立体的;一种是用线条,后来发展到水墨。一种是写实的体系,很科学、很理智,要画得很细、很像;一种是写意的体系,就是要画得既像又不像。关于画,中国有一句名言,叫作“妙在似与不似间”嘛
。开始,我是很喜欢油画而不喜欢中国画的,所以我选择了学油画。但到了现在,我却越来越喜欢咱们中国画了。我觉得中国画特别的妙。油画需要画一大堆才能表达的东西,中国画几笔就能表达出来了。油画没有中国画妙,这在一开始学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只有到年纪大了,有修养了,才能懂中国画啊。
苗 苗: 叔叔,我觉得您是一个特别顽强的人。
靳尚谊: 为什么?
苗 苗:
小时候,您的老师看了您的一幅毕业作品后说,您的画“气不贯”;几十年后,又有人说您的画“好像熬棒子面粥似的,棒子面很硬,但熬的时间很长很透,已经很熟,成熟了。”说您的画“气很贯通,气韵很足。”您说,您听了这句话,很有感触,您又想起了您的老师的话:“你的画气不贯”。您说:“为了这句话,为了先生的教诲,我整整努力拼搏了差不多有三十来年。”三十多年,差不多有现在的我三个这么大呀!
靳尚谊: (笑)你的这些情报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苗 苗: 都是从您的书《我的油画之路》里看来的。
靳尚谊:
老师说我“气不贯”,不是在我“小时候”,那时我二十几岁,正搞毕业创作,刚学画,各方面的修养不够,技术上也不熟练。
苗 苗: 叔叔,什么叫“气贯”,什么叫“气不贯”呀?
靳尚谊:
“气”这个东西嘛,它即是医学的,又是艺术的,还是哲学的,挺难说。做事要一气呵成,中断了就不好办了,这你懂吧?
苗 苗: 懂。
靳尚谊:
咱们中国的画也好,书法也好是可以一口气完成的,而要完成一张油画,则需要很长的时间,有时甚至一连要花几个月的功夫了。因此,要给人一气呵成的感觉,而不让人觉得断断续续的,就必须在每一次动笔时都毫不松懈,精力都必须要高度集中,真是很累,很难呀!所以我们每画完一张大画,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画面上气韵是否贯通,实际上体现的是修养够不够,技术水平够不够,对画面的熟悉程度够不够。真要达到气韵贯通,是得经过一个十分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的呀!
苗 苗:
我想,画油画是不是就跟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似的,一口气爬不上去,中间得喘好几回气。可喘气不懈气,懈气就爬不到顶了,老得一鼓作气。等爬到山顶了,虽然累,但特别特别高兴。
靳尚谊: 对,对,对,对!过程很苦,但追求的过程是很有意思的,完成之后是很幸福的。
我和靳叔叔谈得正热乎,门铃响了,是妈妈叫我回家吃午饭。妈妈跟靳叔叔说:“您在她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别看她个儿大,其实她还小哪,您讲的,她未必听得懂。”我不服气地说:“懂,我懂!”可是等我开始整理录音资料时才发现,我还真是有很多地方没听懂。比如那个髡残吧,我还以为是春蚕呢。查了很多资料,才算弄了个似懂非懂的。不过,我总算听到了大画家的一堂课,而且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真棒!
本篇已收入张苗小朋友的专集——《小苗和大树的对话》(暂定名)该书即将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今年"六·一"国际儿童节前全国各地新华书店均有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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