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真实——由华涌艺术引起的思考
彭锋
艺术与真实之间的关系,从古希腊开始,就一直困扰着哲学家们。在柏拉图看来,理念是真实的,现实是对理念的模仿,是理念的影子,艺术又是对现实的模式,是现实的影子,因此,艺术是对模仿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与真实相隔有距。只有哲学,才能通达理念,接近真实。亚里士多德的看法与之不同,他改造了柏拉图的理念观念,将世界区分为偶然的现实世界与必然的可能世界,后者比前者真实。虽然在描述偶然的现实世界方面,艺术不如历史,但在揭示必然的可能世界方面,艺术有它的优势,因此艺术比历史更真实。20世纪哲学对真实的理解更为复杂,借用现象学的术语来说,有真实(the real)和前真实(the pre-real)的区分,前真实比真实更真实。真实可以被再现,被描绘,被言说,是科学和哲学的研究对象;前真实只是兀自在场,不能被再现,被描绘,被言说,是艺术创造的领域。当萨特和阿多诺等人强调只有用非现实的或者非真实的艺术来表现真实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艺术与真实之间的深层关联,就像弗洛伊德发现,其实最真实的人格,是我们都在逃避的本我,而不是我们认可的伪装了的自我或者超我。总之,真实的问题令人困惑。看似真实的并不真实,看似不真的却很真实。借用马克思的术语来说,关键在于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异化。既然异化了的现实是不真实的,真实就只能到超现实或者非现实的艺术中去寻找了。
华涌最初学的是写实绘画,有很强的造型能力,但他后来的创作转向了表现主义。华涌之所以选择表现主义,是表达的需要,而不是为了赶时髦而刻意模仿某种风格。华涌的生活经历与众不同,他切身地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对生命的体会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对于表达深层生命经验的要求,写实绘画已经无法满足。表现主义大师爱德华•蒙克、艾贡•席勒、乔治•卢奥等对受难、惊恐、扭曲、疯狂等精神状态的揭示,给了华涌以启示,他感觉到只有表现主义语言,才能表达他对生命的深切体验。华涌尤其喜欢席勒的绘画。如果我们将华涌与席勒对照起来,会发现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都喜欢将人体画得瘦长而扭曲,都偏爱黄和红等颜色。但是,华涌与席勒有重要的不同。席勒喜欢画全身,华涌喜欢画头像;席勒喜欢用模特,华涌完全凭感觉。[成熟的头像作品图]从某种角度来说,华涌比席勒更符合表现主义的定义。在科林伍德看来,表现与再现的最大区别在于,再现在再现之前已知道要再现什么,表现在表现之前不知道要表现什么,因此表现是一种自我认识、探索和创造。席勒采用模特作画,这表明他仍然没有彻底摆脱再现的影响,尽管他并不像古典主义那样,忠实于对模特的刻画,而是以模特做诱导,去表现某种精神状态。华涌创作时从来不用模特,只是听凭自己的感觉在画布上作画,常常不能控制作画的过程和结果。由此可见,华涌的创作,完全是一种不受明确目的限制的自由探索。影响探索过程和结果的,不是外在的明确的目的,而是内在的情绪和控制。用这样的方式作画,并不一定都能成功。因为华涌并没有将艺术理解为情绪的任意宣泄,他对形象有特别的要求。就后者来说,华涌接近弗朗西斯•培根。华涌拒绝了写实绘画,但并没有用抽象表现主义来宣泄情绪,而是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创造出一种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形象。绘画是对形象的创造,形象有自身的要求,不符合形象要求的就不是成功的作品。这些都得靠事后的判断。华涌自己透露,他的成功率大约在三分之一左右。有三分之二的作品因为没有通过他自己的判断而被毁掉了。有时候,华涌非常怀念和羡慕写实绘画的方式,可以在画布上反复研究,尽管作画速度较慢,但能够保证全部成功。但是,如果采取研究的方式画画,就无法传达内心深处的情绪,就无法进入人格的无意识底层,就无法给人以心灵震颤。
写实绘画只触及现实的表层,抽象表现主义试图触及现实背后的深度,但是,由于大多数抽象表象主义采取的方式过于简单,它们并没有达到开掘深度现实的目的,这就是一些当代艺术家在抽象表现主义之后又重新回归形象的原因。但是,当代艺术家回归的形象,并不是写实意义上的形象,而是表现性的、创造性的形象,是对形象领域的丰富。华涌作品中的头像,并不是对模特头像的模仿,而是他的心理头像,尤其是处于无意识深处的头像。它们是具有明显的华涌风格的头像。在这种意义上可以将它们视为华涌的自画像。它们展示的不是华涌的意识,而是华涌的潜意识,是华涌的本我表情,除了惊恐与扭曲之外,还有木讷与无奈,给人一种踏实和接地的感觉。[新的大头像图]中国当代艺术家创造出了一大批头像,这些头像由超我表情,走向自我表情,最后进入本我表情。在展示当代中国人的本我表情方面,华涌走得更深,更远,以至于我们都不敢面对这种原本属于自己的表情,因为人们已经习惯将自我构造为他者,一旦看见真实自我的时候反而惊恐不安。就像柏拉图的洞喻所揭示的那样,当人们习惯于看见影子之后,事物本身反而会让他们感到眩惑。
华涌是一位充满问题意识的艺术家。他选择的艺术语言,与他要解决的问题密切相关。在经过了生死考验之后,华涌又重新进入了喧闹的社会,他的问题由个人的、心理的问题,变成了公众的、社会的问题。今天社会的主导因素,不再是宗教、军事、政治,而是经济。人们已经习惯将所有价值转换为价格,用数字来衡量一切。在经济社会里,人们都像奥斯卡•王尔德笔下的玩世不恭者,知道所有事物的价格,但不知道任何事物的价值。人们擅长用头脑来算计,不善于用心灵来感受。在过去一年发生的金融危机中,追求数字价格的经济社会的弊端暴露无遗。华涌是这场金融风暴中无数受害者中的一员,他投资的股票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蒸发了70%。股票K线连接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掌控着他的喜怒哀乐。这种经验既是华涌自己的,也是广大股民共有的。对这种经验的表达,相对晦涩的表现主义语言似乎不太适宜,架上绘画也有些力不从心,华涌因此选择了装置。他的作品《这是个问题!》,[装置整体图]就非常成功地表达了他的炒股经验以及对这种经验的反思。四面墙上布满了华涌投资的那只股票过去一年的日k图,用针线将每一天的记录与悬在空中的一具骷髅连接起来,形象地表达了股票k线与神经之间的牵连关系。[装置局部图]引导红绿两种颜色的线穿过骨骼和穴位的针,最后整齐地归拢垂下,显示了它们既冰冷无情又温柔驯服的特征。[装置局部图]股市对人的摧残,虽然不如战争那么直接,但它的穿透力一点也不亚于真枪实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