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的表征,是学术和文学艺术的复兴。但是其根源和本质,则是公民精神的复兴。佛罗伦萨能把其巨大的商业财富转化为永恒的文化业绩,就在于其共和体制的活力。
十几年前,美国一位统计学家大卫·班克斯(DavidBanks)写了一篇论文,题为“天才过量的问题”。他指出,对人类文化作出重大贡献的天才,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分布非常不均匀。他们多是成群结伙地在某一时间和地点上产生。他通过统计数字归纳出人类历史上三个最为盛产天才的时间和地点:公元前440-380年间的雅典,1440-1490年间的佛罗伦萨,和1570-1640年间的伦敦。他接下来质问:是什么因素使某一地点在某一时段内产生了如此之多的天才?回答这一问题,对我们的教育、政治、科学和艺术都有重大的启示。可惜我们从来没有正面地提出这样的问题。
班克斯的问题对历史学家来说是个重大挑战,虽然他的统计标准或大有商榷之处。比如,他所说的佛罗伦萨,主要是梅第奇家族统治时代,也大致是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时代。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天才,并不是15世纪中后期突然蹦出来的。众所周知,意大利文艺复兴是现代文化的起源。这一文艺复兴的中心,就是佛罗伦萨。另外,佛罗伦萨还是欧洲首屈一指的金融中心、制造业中心,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发源地。我们无法把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从养育了他们的这种制度和文化中摘除出来,特别是这种制度和文化到他们出生时已经发育了百年以上。当我们把班克斯在统计学上的时间框架稍加突破,检视从13世纪到15、16世纪广义的文艺复兴时,佛罗伦萨文化巨人的阵容同样令人吃惊:但丁、彼德拉克、薄伽丘、布鲁内热斯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马基亚维利……再稍后一点还有伽利略。
不过,更令人吃惊的还是佛罗伦萨的人口基数。根据当时人GiovanniVillani的记述,在1348年黑死病爆发以前,佛罗伦萨的人口达到10万的顶峰。现代学者的估计保守些,约为8万。黑死病把佛罗伦萨的人口砍掉了一半,并且不断袭来,使其人口到19世纪以前一直没有恢复。所以,在我们所谓的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人口多在四五万上下(作为对比,当今北京市仅海淀区的常住人口就在30万上下)。佛罗伦萨的识字率虽然在当时非常高,在成人男性中也不过是1/4到1/3上下。也就是说,在黑死病之后,那些识字的男人(即有成为文化巨人的最低准入资格的人口)长期维持在不过几千人的水平上。另外,现代学者还以不同的区域的标准进行估计。佛罗伦萨本身人口4万,佛罗伦萨作为一个城市国家所统治的地区(包括周边农村、6个附属城市)的总人口共30万。不过,这些周边地区的人口,特别是将近18万的农村人口,其文化素质和佛罗伦萨本城的人口不可同日而语。这么一点人口竟在几代人之内为人类文明贡献了如此之多的文化巨人,也无怪佛罗伦萨成为世界最聪明的地方了。
另外,13到15世纪正是欧洲大学勃兴的时期。其中佛罗伦萨所在的意大利北部地区更属于大学的发源地。比如在与佛罗伦萨交界的波伦亚(Bologna),产生了欧洲第一所大学,以法学教育领先于世,和以神学为核心的巴黎大学分庭抗礼。另一个邻居帕多瓦(Padua),乃至一度被佛罗伦萨征服的比萨,也都有“世界一流”的大学。伽利略就在这两所大学中都任过教,哥白尼则曾在帕多瓦任教。相比之下,佛罗伦萨虽然在1321年也建立了大学(stadiumgenerale),但1330年代就停止运行。到1348年政府下令再建,在1371—1379年间只有两位医学教授,在1379—1385年间干脆关闭。在接下来几年大学进入顶峰期,曾雇有24位教授,可惜日后每况愈下,1407—1413年间再次关闭。其校长在1430年时感叹:佛罗伦萨富甲一方,是意大利文化之都,但大学竟比不上周围差得多的城市!1473年,大学迁移到被佛罗伦萨征服的比萨,享受了20年一流学府的地位。1494年比萨反叛,又迁移到了皮斯托亚(Pistoia),随后再迁至波拉图(Prato),最后于1496年回到佛罗伦萨。不过到了1515年,则随着政治形势的急剧变化又跑到比萨开张。
为什么这么一个没有一流大学的地方,居然在文化上把人类带入了现代?佛罗伦萨的例子证明:大学未必是文化繁荣的关键,宏观的社会政治制度更为重要。从教育制度上看,佛罗伦萨虽然没有一流大学,但其草根的教育体系相当完备。让我们回到GiovanniVillani的记录:在佛罗伦萨人口达到10万时,有8000到1万名孩子在私立学校中读书。这些人大部分在读小学,基本是用母语(当地的方言)接受教育。有1000位左右的精英则进入用拉丁文教学的职业学校接受数学、逻辑、修辞等训练。除了这一基础教育外,行会拥有自己的一套训练体系。米开朗基罗就是由这套体系训练出来的。他最初进入石匠作坊学艺,后曾尝试到学校读书,但马上就受不了,最终回到作坊中苦干,终于有大成。目前留下的历史档案中还有这样的司法案例:作坊中一位学徒起诉另一位伙计,因为他给了后者一笔钱,后者答应教他读书,但最终未能遵守承诺。这多少反映出作坊中的学习空气。
更高一级的教育,则是教会、修道院中的学校。这种教育机构在大学诞生前就非常普及。即使到了16世纪,伽利略这样的人才也在这种学校中接受过教育。另外,精英的人文学者各有自己的圈子,有柏拉图学园这类的私学,如Chrysoloras等著名的古典学者,即使有大学教职,也多在大学之外的私学中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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