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德民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在很长的时间内,被认为是齐白石先生的经典绘画理论,和齐的观点类似的还有黄宾虹。齐黄两人,是中国近代美术历史上的绘画大师,他们的绘画理论也影响了中国画坛近百年,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影响,人们说起齐白石,就会谈到他的“似与不似”。其实,熟悉中国美术史的人应该都知道,最早提出“似与不似”绘画意境论的是明代画家王绂。意境论是元代就开始的绘画理论,到了明代,王绂将意境论具体化为绘画对象的“似与不似之间”,使得意境论有了形象化的描绘。“似与不似之间”绘画意境论当然是中国绘画史的理论瑰宝。
王绂的“似与不似之间”的意境论比西方相同的理论(雕塑家罗丹)早了500年,自然也比西方从塞尚开始的印象派绘画理论早了500年。印象派理论是和中国的意境论最为接近的西方理论,“似与不似”理论基本上也就是中国绘画历史的“印象和意象派理论”。
齐白石显然是知道这个理论的,因此才会一字不差地引用这个理论。而后人谈到齐白石这个论点的时候,很少会提及王绂,一个原因固然是齐白石在近代名气太大,权高位重,并且深受政治领袖的关照,他的话即成为经典,成为大家效仿的座右铭。另一个原因,和中国人对知识产权概念的淡漠有关。这么经典而权威的理论,按理说是不能够随便改名换姓的,齐白石说这个话的时候,应该加一个定语明代画家王绂说,他忘了加,后人引用齐白石的话,也应该替他加上。但是,我们看到很多文章在引用这句话时,往往都是只提齐白石、黄宾虹,而对早于他们500多年的王绂前辈,却只字不提,这显然是侵犯王绂知识产权的,也是现代人写文章时不容忽视的要点。
“似与不似之间”理论不属于齐白石和黄宾虹,但是“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这两句话,却实实在在是齐白石说的,而且是非常错误的。中国画是不经过写实素描与色彩训练而直接进入到实物描写的,徒手擎笔,毛笔的线条具有不准确与不确定性,对客观事物的描摹有着天赋般的“似与不似”能力,恰当地把握这个能力能够使得中国绘画具有模糊与朦胧性,具有“似与不似之间”想象的空间,自然在审美境界上高出具象一筹。具象的确定性使得我们的审美有了终点,而终点是已知的,太清晰的结局使得画面失去了画外的时间和空间,我们的审美自然就有了限制。而“似与不似之间”恰好是弥补了具体的审美缺陷,成为中国绘画历史上的精彩之笔。
但是,尽管有了“似与不似之间”的印象派理论,但是并没有取代中国近代写实主义普及和发展,写实绘画在中国特有国情下发展得犹为稳健,写实和超写实绘画至今仍然很流行,成为中国当代审美重要的领域。齐白石将“似”看作是具象、视为媚俗打击面太大,不能以为然。而“不似为欺世”显然是“抽象美盲”言论。100年前在西方引发的当代抽象艺术运动就是“不似”艺术,如果说“不似是欺世”的话,那就20世纪世界现代艺术都是“欺世”的艺术,中华5000年抽象文化都是“欺世”的文化。
前半句王绂的“似与不似之间”,是中国绘画的经典理论,至今依然通用,中国意象绘画基本上就是以这个理论为指导的。而齐白石发挥的后半句,不仅违背了王绂的宗旨,将“似与不似之间”与“似”和“不似”对立起来,走火入魔般地强调“中间路线”而排斥“左邻右舍”,使得中国绘画理论始终都只能够在“似与不似之间”徘徊,而丧失了进一步走向“似”与“不似”双重艺术目标。这种非多元的艺术理论在600年前尽管很超前,但是却一直在原地踏步,以至比我们晚几百年的才明白这个审美原理的西方人,却敢想敢干地从印象走到了抽象。抽象绘画在西方也是在辱骂声中长大的,好在西方是理性至上,强调存在就是合理,因此不仅很快接受了这门艺术,而且还喜新到让抽象艺术成为20世界整个西方艺术的“盟主”,统治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的话语权。至今抽象艺术虽已不在风口浪尖,但是作为老牌的先锋艺术和最高境界的审美艺术,抽象艺术在西方成为经典并影响着21世纪的未来艺术。当代艺术中的新媒体和数码艺术,很多都是抽象的,从视觉审美上来说,和抽象艺术是一脉相承的。
齐白石时代,中国文化尚处在封闭期,小农经济文化下的自给自足型生态与心态占据上风。作为木匠出身自学成材的齐白石,并没有经历过的系统绘画理论训练,也不具备国际视野,他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已经是天才下凡。能够领会与坚持王绂的“似与不似之间”理论,也属不易。而受到赏识的他自以为把握了绘画真谛,借题发挥出“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的谬论,其实是符合他时代的文化背景,实属井底之蛙的思维或范进中举后的癫狂。
对于一个自学成材的绘画天才所犯下的错,尽管是可以理解并原谅的。但是,由于齐白石在中国美术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他和黄宾虹的“双雄”建立起来的“似与不似”理论,在集权的体制下极易成为“政策”而受到保护,凡是不同的观点都可以作为“异己”而受到排斥。事实上,至今还有很多人将齐白石的“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当作金科玉律来宣讲,并以此言论来批评写实主义绘画和抽象艺术,这样的误导在美术理论上造成很大的混乱,严重干扰与阻碍了中国美术半个世纪的多元探索与发展,至今“流毒”不清,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情。所以,对齐白石、黄宾虹在这个领域的“无知与偏见”所造成的理论影响,我们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和有足够的纠错勇气。
“似与不似之间”固然是一条艺术之道,但是“似”是道,“不似”也是道,三道都要防“媚俗与欺世”,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