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炼
说到摄影,人们通常强调,要在平凡中发现不凡。但是我认为,若要进入更高境界,摄影反倒是要在不凡中发现平凡。
过去摄影圈有一种说法:若能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作品,就算是得到了摄影界的认可。显然,这本杂志的意义并不局限于自然地理和旅游探险,而且也涉及摄影。由于该杂志影响大,世界不少地方都先后出现了合作版或山寨版。在中文图书界,先是台湾出版了类似杂志,栏目设置几乎就是美国的翻版。我认识一位旅居纽约的上海摄影家,他经常接到台湾地理杂志的委派,到中南美洲去拍照,从事类似于人类学和地理、旅游方面的考察。后来国内也办起了同类杂志,栏目内容也几乎如出一辙。
发表于《国家地理》的摄影作品,绝大多数都不是摄影棚里人为摆布的摄影,而是户外自然摄影,旨在追求难得一见的不凡,其作品每每因此而引发读者惊呼,于是效尤者众。在全民旅游的今天,野外的自然摄影,已成为无数发烧友的最爱,他们在蛮荒之地的旅行中,执意寻找、发现、捕捉不凡的摄影场景。
早在大半个世纪前,美国著名摄影家亚当斯给《国家地理》做过外勤记者,在自然与荒野中拍了不少好照片,其中有不少便是在平凡中发现不凡。例如,有天傍晚在完成了一天的拍摄后,亚当斯驱车返程。途中他看到一处普普通通的村庄,天上暗淡的流云缓缓地沿地平线漂流,初升的月亮也缓缓升起。在这平凡的乡村景象中,亚当斯感受到了一种宁静、安详和神秘,以及宁静中的涌动。他的心被触动了,立刻停车抓拍,捕获了这转瞬即逝的感觉。这是他在平凡中捕捉不凡的经历。与此相对,亚当斯也有相反的经历。有次在高山森林拍摄了不凡的景致后,他在密林的背景前看到了一株普普通通的白桦树,被逆光衬托出来,虽然平凡,却有平凡的魅力。
但是,在国内地理杂志上发表的摄影,全然没有亚当斯的品味,而常是所谓不凡的“画意”或“诗情”照片,其媚俗,诸如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之类,甜腻得令人作呕。
在21世纪初,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出版了《国家地理摄影精选》影集,收录该杂志百年来发表的摄影精品,以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的作品为主,既有不凡之作,更有平凡之景。欣赏这部影集,并从摄影者的角度来设身处地地考虑,我有机会假设几个不凡与平凡的场景:
其一:面对同一风景,张三在普普通通的晴天拍摄,李四在暴风雨前的浓云下拍摄,前者拍出的风景平凡无奇,后者拍出了不凡的风云变幻,营造了意境与氛围。
其二:仍然面对同一风景,张三用普通镜头拍摄,李四用超广角镜头拍摄,前者拍出的风景仍然平凡无奇,而后者的风景则因夸张变形而奇妙不已。
其三:两人面对不同的场景,张三拍摄家门口的大街小巷,其摄影让人见惯不惊,李四拍摄正在融化坍塌的北极冰川,以及冰川上孤独的北极熊,其鲜见的场景让人赞不绝口。
当张三李四的上述作品一并展出时,人们多数都会不假思索地大赞李四的不凡之作,而对张三的平凡之作则视而不见。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问:二人之摄影的平凡与不凡主要是因为什么造成的?是天气、设备、景点等外在因素决定一件作品的成败,还是摄影者的修养等内在因素决定艺术水平的高下?如果一个人完全不懂艺术、不会摄影,但拿着一台专业相机,来到北极冰川,在北极的云霞天光下拍摄无数照片,莫非不能从中挑选裁剪出几张好作品?但是,如果让张三李四都用普通相机、都拍家门口的街景、都只许拍一张照片,那么谁有可能拍出更好的作品?在这同等情况下,决定作品之优劣的因素是什么?
当然读者可以反对我的假设,而强调设备、拍摄地点和自然条件的重要性,甚至会质疑我为什么要将张三和李四对立起来?其实,我在此想说的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水平,得自摄影者的内在修养,而不仅仅是外在条件。我认为,相对而言,要在平凡中发现不凡比较容易,而要在不凡中发现平凡却不太容易,因为“不凡”容易抓人眼球,而“平凡”则容易被人忽视。
最近读到一位北京摄影家的旅行笔记《我思故我行》,此书似乎为上述思考提供了一些答案。书中的摄影,有点像国家地理杂志的作品,多在西藏、新疆等人迹罕至的高山峡谷所摄。上世纪80-90年代,人们不易前往那些地方,其景色的确罕见而不凡。但是到了21世纪,青藏铁路建成,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不少摄影者也有了私家越野车,现在发烧友已不难去西藏新疆猎影。所以,《我思故我行》的真正价值,不是作者到了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拍摄那些常人难及的不凡场景,而是书中作品所透露的艺术修养,正是这修养,才使不凡的场景能让凡人接近。作者是画家,艺术修养较好,后来做摄影记者,行走四方,眼界和思想都很开阔。从书中文字可以读出,作者对摄影场景有独到的观察、发现和思考。
我认为,摄影的要义不仅仅是在平凡中发现不凡,而更是在不凡中捕捉平凡。唯有平凡的作品,以其平实的艺术语言,才易与普通凡人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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