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介子平
坊间曾流传过吴冠中与汪曾祺二先生聊天的故事:汪慨言平生两大遗憾,一则没有学好外文,二则该当画家;而吴的感觉恰恰相反,坦言自己本该从事文学,因为文学意境犹胜于绘画美感。吴先生说:“中学时代,我爱好文学,莫泊桑小说的出人意外的情节。古典诗词的优美韵律、鲁迅杂文的凝练深刻……都曾使我陶醉,但未有机缘专学文学,倒投身绘画了。”又说:“我当时虽然是学美术的,却更喜欢文学。鲁迅的文学,十九世纪法国的文学,我都爱好。但没想到搞文学,这不可能,没饭吃。”
两位先生在各自的领域都取得了绝佳丕绩,汪先生的文,吴先生的画,定能成为传世之作,只有达到此境界者,才能意识到己之局限,而心羡相关区域之所长。为此,吴先生果真在画余附带写起了文章,且还出了散文集《画外音》(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9月版)。但不知汪先生有无画作问世,若有,肯定达不到吴先生画作的高度,而吴先生的文字,单就技法而言,也不可能探得汪先生的地步。张渝在其《雪尘语画——我对中国画家的检视》(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11月版)一书中评价吴冠中文:“画事之外,老人家的散文创作颇丰,有‘画韵美文’之称。但这些多为心得的‘美文’,只可作为其本人的研究资料。”此臧否还算中肯。
吴先生又道:选择美术,实为想学文学不成之变种。对文学的竭力推崇,更使吴先生语出惊人:“中国可以没有齐白石,但不能没有鲁迅”。齐白石作为一个画家,他的社会功能必然比不上鲁迅。多一个少一个问题不大,但是中国近代没有鲁迅的话,是不可思议的。拉斐尔也只是一个画家。尽管他画的很好,但只是个技术。但是,他的思想没法和但丁比。此言显然带有厚此薄彼、视而不见的意味,业已逾越理性的范畴,其中心已转至社会功能学领域。其实,画之表现与文之所述,各有倚重,各有关紧,是两个不同的艺术区间。画作直观洞见,一目了然,文作深湛隽永,沦肌浃髓,若评价个孰优熟劣,伯仲轩轾,只能是于事无补,枉费一片心思。
“作画与作文同法。一处消息不通,一字轻重不称,非佳文;一树曲折乖违,一石纹理错乱,亦非佳画。文之浓丽萧疏,幽深辽远,皆本画意之回环起伏,虚实串插,画属文心,文之与画其可分乎?然而画有不能达意者,必藉文以明;有不能显形者,必藉画以证。此又图史之各专其美也。作画与作文同法。一处消息不通,一字轻重不称,非佳文;一树曲折乖违,一石纹理错乱,亦非佳画。文之浓丽萧疏,幽深辽远,皆本画意之回环起伏,虚实串插,画属文心,文之与画其可分乎?然而画有不能达意者,必藉文以明;有不能显形者,必藉画以证。此又图史之各专其美也。”(范玑《过云庐画论》)历史上二者兼得者夥矣。比如中唐大诗人王维,诗文一流,丹青顶级,苏东坡论摩诘诗画的那句著名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句,已然成为一个艺术命题。苏轼的画同样著名,他还与其表兄文同、挚友米芾共同构架了绘画流派。只是王作苏作失迹久矣,后人只知王维的芭蕉、苏轼的竹子画得好。其文与其画,成就大者在文。徐渭以草书笔法入画,冲破了文人画素有的闲雅平和情调,凸显了激昂喧嚣的缤纷色彩和骚动无忌的个性气质,郑板桥齐白石均称自己是“青藤门下走狗”,而徐渭的诗词、戏文同样被世人青睐,李日华《味水轩日记》称其“有奇气而不雅驯,若诗则俚而诡激”。郑板桥的画作师法造化,主张自生活入手作画,他笔下的竹兰,随机应变,笔情纵逸,而在他之前,文人画中的“四君子”是以细密写实风格为主打的。郑的诗文同样有传世者。其文与其画,成就大者在画。当代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启功先生,比如冯骥才先生等等,皆属文画同时涉猎者。对此,邓椿在《画继·论远》中有胪列:“画者,文之极也。故古今之人,颇多著意。张彦远所次历代画人,冠裳大半。唐则少陵题咏,曲尽形容;昌黎作记,不遗毫发。本朝文忠欧公、三苏父子、两晁兄弟、山谷、后山、宛丘、淮海、月岩,以至漫仕、龙眠,或评品精高,或挥染超拔。然则画者,岂独艺之云乎?难者以为自古文人,何止数公。有不能且不好者,将应之曰: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被称作一代通人的姚茫父,四十岁以后,“与周印昆、陈叔通登泰岱,游曲阜,访邓蔚、灵岩,泛西湖,扬帆海上,名山在胸”,遂恣意作画,竟情不尽,笔不止。郑天挺教授述之:“姚先生以文章名海内三十年,向学之士莫不知有弗堂先生。晚年潜翳古寺,出其余绪以为书画,见者惊为瑰宝,而文名反为所掩。”
宋元之后,大批文人士大夫介入绘事,其主张艺术表现自我,推崇尚意书风,讲究寄情于笔墨及诗书画的相互渗融相互结合。凡作画须有书卷气方佳,文人作画,虽非专家,而一种高雅超逸之韵流露于纸上者,书之气味也。文人画的趣味有别于院体画师,迥异于民间画匠,以画为乐,是其出发点,信笔之作,是其全过程。于是超越常规技法后,便达到了无技巧的近乎道德含义的“拙地”;于是水墨代替了设色,书法运笔代替了画法运笔;于是文人们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文人画趣味里徜徉低回,信马由缰;于是出几个文画兼优的大家也就不足为奇了。对那些术有专攻,倾其毕生精力往往不及的院体画师、泰西画师而言,要达到文也好画也妙的双佳境界,则犹如挟泰山以超北海,何谈容易。西方有句谚语叫“同时追赶两只兔子”。不可否认,文人在为文人画注入相应的审美格调的同时,却丢弃了作为画家的有术训练、标准技艺、严密法则,绘画也由少数人的专业技能,转为多数人的业余行为。国画在今天的危机,不能说与此无关。
吴冠中先生曾言:“我感觉以后我散文的读者肯定比欣赏我的画的人要多”。这句颇为自负的言谈,也是纯文人趣味的,也是自己对自己做出的评价:一是对其画作的无疑;二是对其文作的强调,也就是不怎么自信。其文与其画相比,成就大者也在画。熊掌与鱼,二者还是不能兼得的。吴先生还说:“艺术就像大厦一样,里面有门有窗,入了门路路相通,当然可以串串门儿。作为一个画家,写作并不是为了发表,而是把一些想法或欲望记录下来,正如票友一样,爱唱戏,哼着哼着不知不觉就上了台。”这种说法很对,心态也很好。但有些书评文章里却有着太多的谀词,比如卢贤生在《艺术大师吴冠中》一文中评价吴先生的文学成就:“他的作品就像不分行的诗。他写人、写景、写情思、写哲理,处处有鲜明的色彩感和造型感,处处呈现点线面的舒展、缠绵,色与色的冲撞与拥抱。现代绘画的形式、节奏、韵律、抽象,中国传统绘画的气韵生动、幽深意境,常常鲜活地玲珑透剔地在文章中闪现。”其实,离开他的画,似乎很难评价他的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