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依赖于理论的学科性,批评才有其独立的价值。批评家尽管可能成为创作和欣赏,创作和购藏的联系人,但他的真正出发点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消费者,而是他进行批评的理论框架和他构造的理论体系,据此为时代和历史挑选出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批评家不仅在现实中披沙滤金,而且在历史中钩沉。一个批评家,如果失去了一以贯之的艺术观念和自成体系的理论思维,失去了恢宏的时代感和庄严的历史性,他也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批评家存在的意义。批评的权威性正是建立在理论的自我证明的正确性之上。每个人都有权从自己的认识和需要出发去评价艺术作品和艺术活动,但只有那些表现出理论的深刻性和系统性并代表当代思维水平和文化水平的艺术评论,才是有价值的和有预见性的。
美术批评方法使实践性的批评活动成为理论,乃是批评家自我实现的方式,并以其思想成果构成方法的历史、思维智慧的历史。批评的目的不外有二:一个是使自发的、自在的美术事实,成为批评的事实、成为进入美术批评视野的事实;另一个则是使批评的事实、进入美术批评视野的事实在批评选择和历时淘汰中成历史的事实、成为美术史的事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批评本身必须是自由、自主甚至是自在的。批评家的独立性不仅是一种个人品格,而且是一种历史要求。因为不同的批评选择必须接受历史选择,而历史选择必须以不同批评成果作为条件。
批评何以独立?
首先是不依附于艺术家。艺术家在感性领域工作,有时以为自己就是创造世界的上帝。但任何一个艺术家的创作都是局部的、片面的,最好的艺术家也只是历史的一个点。艺术家容易以感觉的完整性来抵制分析性。但艺术不是感觉而是“深刻的感觉”,而批评正是使艺术从创作到历史保持其深刻性的力量。批评不是艺术的敌人,也不是艺术的仆人,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尽管有所谓“次生”和“原生”的关系,但时间有先后,精神相平行,两者关系如同铁轨,相互关联,永不相交,共同构成历史的方向性。
其二是不依附于体制。艺术运转需要社会体制,但艺术不是体制运转出来的。反过来,艺术经常是挑战体制的结果。艺术首先是野生的,其野生状态具有自发性和自在性。批评的任务一是发现二是推动三是保护。“发现”具有问题意识和创作智慧的艺术作品,通过批评阐释进行传播。“推动”体现人的生存经验和思维水平的艺术倾向,策划组织展览予以呈现。“保护”有方向感和可能性但尚未成功的艺术家,助其生长而不至于在惯性意识形态中自生自灭。批评进入体制不等于依附体制。精神的原发性注定了艺术不可能被体制一网打尽,不管这种体制是商业的、技术的、还是学院的、官僚的。
其三是不依附于自己。批评是一项面对历史的学术事业。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个人见解除了证明批评的独立性之外,并不能证明更多的东西。而独立性来自于美术历史的知识根据,来自于当代文化的思维智慧,来自于批评方法的理论证明。此三者对批评家来说,不是自明的、任意的、而是连贯的、可论证的。批评是一种需要知识根据的言说,根据的合理性使批评话语成为可检验的对象,也成为再批评的对象。因此批评是被批评反省的一种讨论。批评需要不断追问——追问艺术定论、艺术习惯、艺术体制和艺术历史。追问作为批评天性,使批评成为一个质疑对象也质疑自身的过程。正是由于不断的追问和永远的质疑,批评家摆脱了自恋、自明和自以为是的古典知识分子心态,成为一个具体的、真实的,在文化现实和历史关系中寻找方向与可能性的人。
归根到底,批评的历史选择,本身也是历史性的,因为先前历史选择的结果即历史公认还必须接受后来的历史选择。美术史就是这样一部不断被选择的历史。所谓艺术的永恒魅力就是不断被历史选中的结果。批评家的独立性体现为对艺术魅力的独特发掘,体现为对美术事实及相关文化观念的深刻透视。其问题意识和批判意识是批评家独立性的真正体现,其历史意识则是批评家作为知识分子的道义、良知和责任。如果说批评是对美术事实的事后反省,那么,它也是对美术历史的事前预知。任何批评家都只是历史的一个点,但瞻前顾后却构成了美术史的一条线,而灿烂的人类文明就是由这样的一些线编织而成的。
批评是对感性创造特别是深刻的感性创造进行理性思考特别是理论的理性思考的思想活动。其本性是感性与理性的深度结合。因此,批评不仅有助人的精神心理的全面发展,而且也必然以此作为批评活动的价值追求。不管艺术及其批评在今天是如何的多元化,我们必须假定一个出发点,那就是人需要自我的生长、丰富、深化和升华,需要在精神心理上的全面发展——起码是趋向于全面发展。而艺术及其批评则有助人的自我发展。艺术是一个让人自由进入的王国,向每一个愿意进入和能够进入的人敞开。艺术批评就是这样一种声音,召唤更多的人愿意进入和呼吁更多的人能够进入。从这个意义上讲,批评活动永远是一种社会活动——守护人的生命需求和精神尊严的社会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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