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彦
因为一篇不点名的批评文章,谢春彦被画家范曾状告法庭,一番纠结过后,他感慨地对采访者说——中国文人骂不得呀!
傅小平(以下简称傅):刚刚告一段落的“范郭之争”,你因发表在《文汇报》上的署名文章《钱,可通神,亦可通笔墨耶》牵扯其中。暂且搁开事件的是非曲直不谈,或许可以藉此剖析美术界的一些病相和乱象。
谢春彦(以下简称谢):我那篇论笔墨的专业文章,最早发表在《艺术世界》杂志上,去年6月被《文汇报》转载了其中一小节。然而,就这么一段小文,会有人对号入座,还诉诸法律。这说明什么,说明现在有些艺术家连起码的容言之量都没有。对此,我觉得很悲哀。我想起,二十多年来,我写了不少批评文章,远比这篇文章厉害,有些指名道姓,有的写得很尖锐,但从来没有惹来官司。那时,批评者和被批评者一般就在报纸上发商榷或是争论的文章。我的好朋友陈村当年就曾批评王蒙部长,调侃得非常厉害,王蒙也没怎么样。我自己曾先后与王蒙先生合作过八九本书,在我许多的插图中往往打油调侃,亦和平如仪也。所以说,中国的文化人,要有点责任感、气节,还要有点气度。
傅:其实,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论争上,曾经有良好的传统。他们可以在报纸上唇枪舌剑,相互之间对骂很厉害,但私下里并不交恶,甚至可能还是朋友。
谢: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鲁迅和施蛰存有过三段笔墨官司,他骂施蛰存是非常厉害的,用的都是刻薄的语言,还骂他是洋场恶少。有一回,我去采访施蛰存,他还挺幽默地说,我是被鲁迅痛骂过的人,你也敢来采访?对这段公案,黄永玉先生告我说他做过专门研究,那时他还不认识施蛰存。他说鲁迅和施蛰存笔战三次,施蛰存赢了三次。但施蛰存并没有因为被鲁迅痛骂就告鲁迅,或是作出很过激的反应。所以,我觉得我们的神经不要太脆弱,中国人呀,尤其是文人,自视甚高的人,要有点最起码的民主思想,应该有点最起码的平头百姓的幽默感。
傅:往通俗里讲,就是不要摆高姿态,多点自嘲的精神。
谢:其实很明白的道理,一个人只有心理健康才会有幽默感。他敢于调侃,敢于自省,充满乐观的态度。要没有幽默感,我们得怎么应对这些凡俗、平庸的日子呢。虽然,我们说鲁迅所批判的阿Q精神是不好的,但其中有幽默感,这是一种充满平民化的元素,照我看应该肯定。
傅:现在文艺界普遍的情况是,可以“幽默”地相互吹捧。等到被批评,相互之间就幽默不起来了。
谢:有很多不负责任的评论家,红包评论家,在玩黑色假幽默。他们到处写肉麻的吹捧文章。被捧的艺术家,开始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被吹捧一次、两次后就习惯了,时间长了就当真了,昏头昏脑找不到北了。对比一下前辈,我们应该感到汗颜。我的老师叶浅予先生,他是一个有巨大成就的画家,上世纪九十年代被方增先请到上海开展览,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还说自己底气不足。我们在场的人,听了都感到很震惊。这么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他还在反思自己文化准备不够。他的座右铭是知足常乐,在生活上,他没什么要求,但在艺术上,他精益求精。范曾先生曾经是叶浅予的弟子,他都忘了自己的老师是怎么教导的了?老师都道“知不足而学”,他却反对批评意见,“关起门来做皇帝”。
傅:事实上,一些大艺术家,在人格、人品上也有弱点和缺陷。
谢:我是这么看的:一些艺术家的确会有自身的弱点。但,大艺术家大都有一点老百姓意识、平民意识,他们很清醒,知道一滴水只有放到大海才不会干掉。因此,即使有人大肆吹捧,他们也不会膨胀得太厉害。因为,如果和老百姓对立起来,他是画不好画,更做不成伟大的艺术家的。范曾先生肯定明白这个道理。实事求是地讲,他也有一些不容易、可以说是了不起的地方。打个比方,“文革”期间,我记得是尼克松访华前后吧,大多数画家还在按千人一面一格的政治性公式画画,他已画一点谢灵运,画老子出关,他可以说是最早这么做的,而且画得也比较好。平心而论,这方面,他比同辈的一般画家识见要高。客观地讲,他也看了一些书,他的国学功底比同时代的很多画家还是要略强一些,但没达到他自己所说的那个高度。还有,画谢灵运、老子出关在那个时代还行,但如果画来画去,几十年不变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自然规律不能违背。他相同题材的画,我看了就不下几百张。从近年的画作看,甚至已经没有中年时候的那种力度了。画那么多重复相同的画,画到最后就没有激情了,不进则退矣。
傅:所谓当局者迷,艺术家意识不到自己存在的问题?
谢:古话说,观人观其友。一味恭维那个圈子,就会被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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