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雄飞
(一)赵无极与抒情抽象画
作家赵鑫珊在评述德国为什么会产生贝多芬这样伟大的音乐家时,提出了一个“文化群落”的哲学概念,她认为没有任何文学、音乐、哲学是孤立的。“在地球表面空间某个地段,倘若你找到了紫花地丁、秋水仙和白头翁,你也就有可能会在那里找到玫瑰。”赵无极抽象艺术的成长发生在长年战乱后百废待兴的世界大环境里,法国又给了他发展的自由空间,所以,他的同学都说他是特殊的,也是幸运的。
赵无极的好友,郁达夫的儿子郁风曾说赵无极在学生时代的油画小风景已具有蒙克的风格,给人印象深刻。无论是杭州故居的风景油画,还是妹妹的写生油画,他都不是简单地自然摹写,他画的是西画,可笔法中还常常带着中国画的韵味。
抗战时期,学校迁至重庆,他在那里结识了后来成为法国池努奇博物馆馆长的瓦迪姆·艾利塞夫,他十分推崇赵无极的油画。抗战胜利后,艾利塞夫把赵无极的20幅画带到巴黎展出,赵无极到法国的第二年就是在他的帮助下于克勒兹画廊举办了他的首次个人画展,画展一炮打响,获得成功。应艾利塞夫之邀,现代艺术博物馆主任馆员贝尔纳·多里瓦尔在目录前言中写道:“富有中国的内涵,有些方面兼具有现代和法国的特色,赵无极的画成功地揉合了这两种风格。”
郁风说:“这几乎成为最早为赵无极的画定下调子而常被引用的评论。”成功为赵无极铺平了前进的道路,理论给了他进一步发展的导向。这以后,他很快被介绍进入法国上流社会的艺术沙龙,在那里结识了著名的法国诗人亨利·米萧和艺术评论家乔治·杜丢伊,他们二者后来都成为他终生的挚友。第三年,一个画廊的主人皮埃尔·洛布随米萧参观了赵无极的画室,这次买了他11幅作品,并与他签署了七年的购画合同。第一次卖画的兴奋使赵无极最终没有同好友吴冠中返回祖国,而继续留在法国开始了新的征程。
这个时期,赵无极仍然在进行具象的油画创作,直到1954年才开始抽象油画创作,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保罗·塞尚和瑞士抽象派画家保罗·克利的画给了他启迪。塞尚被称为现代绘画之父,他认为,画面要追求“艺术的真实”而不是以再现自然的艺术面貌出现,画家应该将面对自然的直接感受进行重新安排,在画面上创造第二自然,塞尚的油画和理论给了赵无极许多提示,尤其是克利的油画使他找到了一条东西方文化的通道,重新发现了自己。
1951年赵无极首次去瑞士,在伯尔尼的一个展览会上他见到大量克利的作品。克利是一位诗人,本世纪初在他应征入伍期间,他的妻子莉莉给他寄去很多书藉,其中《中国抒情诗集》的译本给他的印象很深刻。后来,他又接触到了中国的书法和中国画,从中汲取了文字可以造型的思想,并以独特的方式进行试验,创造出文字画,其中最著名的是1918年画的《曾经在灰蒙蒙的夜色下徘徊……》。一位评论家说,中国文化对克利的影响与其说表现在绘画上,不如说中国文学中的孤独者与自然的对话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赵无极在克利的作品中惊喜地发现了中国,那些丰富变幻的色彩背景上浮动飞舞的人、房、树的符号,似乎是他早已从中国古代绘画中朦胧感受到的境界,也是他不自觉地表现过的图像,他觉得自己可以比克利表现得更好。1954年,他的画风真的彻底转变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画变得含混难辨,静物和花卉不复存在,我转向一种想象和不可读的书写。”标志性的作品是那一年画的《风》,纵向的画面上,两列飘忽不定的符号自上而下仿佛在虚无的空间中随风起落。
一个原本更接近西方印象派绘画风格的赵无极,到了巴黎以后,恰恰是西方艺术中的中国情结又激活了他孕育在心中的中国艺术本源,这确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回归。他在与法国妻子弗朗索瓦兹·马尔凯合著的《自画像》中这样写道:“如果在我成为艺术家的过程之中不能否定巴黎的影响,我认为有必要同时指出,随着我的人格逐步确定下来,我逐渐重新发现了中国。我最近的画作正呈现出与生俱来的中国本质。都是因为巴黎,我才会回到根深的本源。”
到了五十年代后期,赵无极通过他的艺术实践,以及在画商和艺术理论界的推动下,抒情抽象画派的风格逐渐形成。他的画完全抛弃了形和符号,采用鲜艳的对比色,大量地运用犹如中国墨色的象牙黑逼出几许耀眼的亮色,书写的笔触苍劲有力,富有生命的韵律,画面有一种大自然悠远空灵的感觉。他在描绘自己作画情境时说:“自己已经能够把握和表现想在画面上诉说的话了,新空间已为己有,在那空间里,自己能够自由呼吸,来往自如。”
(二)阅读赵无极的抽象画
赵无极的抽象画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个阶段:
自1955年至1972年,赵无极试图以透明和抽象的淡彩、光色的嬗变来营造中国式的虚幻意象确,法国艺术评论家达尼埃尔·马歇索称之为反射着“光外之光”的阶段,如珍珠般的水流,似茜红色的的喷泉,象金色的绒毛,还有黑影和烟云,在画上浮现和涌动。画面色彩以黑、褐的冷色调为主,笔触跳跃,作品让人感受到的是画家难以平静的情感骚动,哀怨、悲怆……
特别是1972年前的数年间,赵无极的作品大多灰暗悠远。这个阶段他的妻子陈美琴生病,他几乎整天陪伴在妻子的病榻边。他的老同学闵希文说,陈美琴是他最心爱的妻子,她是位雕塑家,是赵无极于第一任妻子去逝后在香港结识的。他和陈美琴生活的时间里,正是他的绘画发生激剧变化的时期。1957年他在美国接触的另一种形式的抽象画给他震动颇大,于是他放弃了克利符号式的抽象主义,进而转向直抒胸臆、宣泄精神的表达方式。1970年他的妻子生病,他便少有心情画大幅油画,而是重新拾起国画笔,在宣纸上画起水墨画,评论家称这个时期的画是“令人心碎的绘画”。
1975年后,赵无极的油画进入到新的阶段,追求诗的韵味和意境,用另一种方式表现大自然。他的画幅越画越大,油画技巧越来越酣畅淋漓,色彩越来越艳丽明亮,中国画的环式构图也越来越多。画面如水,如火,如天,如地,扑朔迷离,却又静谧祥和,如入道家的天人合一,超脱忘我的精神境界,这些作品更具风景的意味,画面情致更像泼墨山水,但它仍然是油画。与其说这一阶段作品发生变化是因为他第三任妻子弗朗索瓦兹的到来,倒不如说是赵无极长年的训练和探索使他的作品达到炉火纯青、如入化境。
1998年,当你步入上海博物馆三个特别展厅浏览他的105件油画作品时,你会从中很容易发现这两个阶段。但是,在你面对这些大幅油画时,你会马上被那些违背直觉世界,甚至在你的记忆中都无法搜寻到的画面形象,而感到无所适从。然而,你却又会被那些巨大笔触造就的雄浑壮观、绚丽多彩的空间震惊。
国人习惯于侈谈“意境”,“意象”正是赵无极要去呈现的东西,只是他没有采用国画,而是运用西画的表现手段去书写。与诗歌同时诞生,却又不能用词汇说尽那一部分意境;国画中画笔不必画到,却又让人无限想像的那一块留白中“无”的境界,正是赵无极要去证明的存在。他运用他特有的造型手段超越人类信息网上现行的有效信息、创造节奏和色彩,使其进入新的绘画语言系统,进入诗歌所不能达到的形而上意识的深处,达到人类直觉的极点,无定、无名、无语,让欣赏者去放飞想像。这个时候你所感觉到的便开始接近赵无极想要告诉你的“现实”。这时候,你才会理解赵无极所说的“我以为所有画家的创作对于其自身来说都是写实的,他们的创作对别人来说都是抽象的”这一句话的含义了。
郁风说,我们是自古以来有着欣赏大理石纹理变幻之美的习惯的人民,所以也不难欣赏赵无极的抒情抽象画。他还例举了一位北京香山饭店服务员谈论赵无极为他们饭店画的两幅巨幅水墨壁画的一段话:“乍一看,看不懂,但每天走过来走过去地看,越看越有个琢磨头儿,越看越有味。”正如古人所说,欲知其妙,初观莫测,久视弥珍。
所以,我觉得赵无极的抽象绘画不仅属于西方,也是属于东方。法国理论家阿伦·儒弗瓦对他的艺术成就有一个中肯的评价,他说:“赵无极的作品清晰地反映了中国人看宇宙万物的观点,遥远和朦胧反映出默念的精神,而非默念的具体事物,这里的看法已成了最新锐而又广为全人类接受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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