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社会组织复杂时,所有事业就得分工。任何一种工作,必须要锲而不舍地从事多年,才能够有所成就。当行与玩票,造诣分别显然。不幸得很,中国多数人大都忽略了这种事实。都以为一事精便百事精。尤其是艺术,社会上许多人都喜欢附庸风雅,从事艺术。唯其倾心艺术,影响所及,恰好作成艺术进步的障碍,这个人若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势力,且会招致艺术的堕落。最显著的一例就是写字。
字的艺术价值动摇浮泛而无固定性,令人怀疑写字是否是艺术。一部分人把它和图画、音乐、雕刻比较,便见得一切艺术都有所谓创造性,唯独写字拘束性大,无创造性可言,并且单独无道德或情感教化启示力量,故轻视它。这种轻视无损于字的地位,自然也无害于字的艺术真价值。轻视它,不注意它,那就罢了。到记日用账目或给什么密友情人写信时,这轻视它的人总依然不肯十分疏忽它,明白一个文件看来顺眼有助于达到目的。家中的卧房或客厅里,还是愿意挂一副写得极好的对联,或某种字体美丽的拓片,作为墙头上的装饰。轻视字的艺术价值的人,其实不过是对于字的艺术效果要求太多而已。糟的倒是另外一种过分重视它而又莫名其妙的欣赏者。这种人对于字本身的美恶照例毫无理解,正因为其无理解,便把字附上另外人事的媒介,间接给它一种价值观。把字当成一种人格的象征,一种权力的符咒;换言之,欣赏它,只为的是崇拜它。前年中国运故宫古物往伦敦展览时,英国委员选画的标准是见有乾隆皇帝题字的一律带走。中国委员当时以为这种毛子精神十分可笑。
其实有些中国艺术鉴赏者,何尝不是同样可笑。近年来南北美术展览会里,常常可以发现吴佩孚先生画的竹子,冯玉祥先生写的白话诗,注意的人可真不少。假石涛假八大的字画,定价相当的高,还是容易找到买主。几个比较风雅稍明绘事抹两下的朝野要人,把鬻画作画当成副业收入居然十分可观。凡此种种,就证明“毛子精神”原来在中国更普遍。几年来“艺术”两个字在社会上走了点运,被人常常提起,便正好仰赖到一群艺术欣赏者的糊涂势利精神,那点对于艺术隔膜,批评不苛刻,对于名公巨卿又特容易油然发生景仰情绪作成的嗜好。山东督办张宗昌虽不识字,某艺术杂志上还刊载过他一笔写成的虎字!多数人这么爱好艺术,无形中自然就奖励到庸俗与平凡。标准越低,充行家的也越多。书画并列,尤其是写字,仿佛更容易玩票,无怪乎游山玩水时,每到一处名胜地方,当眼处总碰到一些名人题壁刻石。若无世俗人对这些名人的盲目崇拜,这些人一定羞于题壁刻石,把上好的一堵墙壁一块石头脏毁,来虐待游人的眼目了。
所以说,分工应当是挽救这种艺术堕落可能办法之一种。本来人人都有对于业余兴趣选择的自由,艺术玩票实在还值得加以提倡。然而必须认识分工的事实,真的专家行家方有抬头的机会,这一门艺术也方有进步的希望。这点认识不只当前的名人需要,当前几个名画家同样需要。画家欢喜写美术字,这种字给人视觉上的痛苦,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譬如林风眠先生,可说是近代中国画家态度诚实用力勤苦的一个模范,他那有创造性的中国画,虽近于一种试验,成就尚有待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试验我们得承认它是一条可能的新路。不幸他还想把点创造性转用在题画的文字上,因此一来,一幅好画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记得他那绘画展览时,还有个批评家,特别称赞他题在画上的字,以为一部分用水冲淡,能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很显然,这种称赞是荒谬可笑的。林先生所写的字,所用的冲淡方法,都因为他对于写字并不当行。林先生若还有一个诤友,就应当劝他把那些画上的文字尽可能地去掉。
话说回来,在中国,一切专业者似乎都有机会抬头,唯独写字,它的希望真渺茫得很!每个认字的人,照例都被动或自动临过几种字帖,刘石庵、邓石如、九成宫、多宝塔、张黑女、董美人等都是一串熟习的名词。有人欢喜玩它,谁能说这不是你的当行,不必玩?正因为是一种谁也知道一两手的玩意儿,因此在任何艺术展览会里,我们的眼福就只是看俗书劣书,另无希望了。专家何尝不多,但所谓专家,也不过是会写写字,多学几种帖,能模仿某种名迹的形似那么一种人吧。欣赏者不懂字,专家也不怎么懂字。必明白字的艺术应有的限度,折中古人,综合其长处,方能给人一点新的惊讶、新的启示。欲独辟蹊径,必须理解它的点线疏密分布,如此一来方可以得到一种感官上的愉快,一种从视觉上给人雕塑、图画兼音乐的效果。这种专家不多。另一种专家,就是有继往开来的野心,却无继往开来的能力,终日地乱涂抹,自得其乐,批评鉴赏者不外僚属朋辈以及强充风雅的市侩,各以糊涂而兼阿谀口吻行为赞叹爱好,因此这个便成专家。这种专家在目前的情形下,当然越来越多。这种专家多了,结果促成一种风气,便是以庸俗恶劣代替美丽的风气。
我们若在这方面还存在一点希望,似乎还有两种办法可以努力:一是把写字重新加以提倡,使它成为一种特殊的艺术,玩票的无由插手;二是索性把它看成一种一般的行业,让各种字体同工匠书记发生密切关系,以至于玩票的不屑于从事此道。如此一来,从装饰言,将来必可看到许多点线悦目的字,从应用言,也可望多数人都写出一种便利流动的字。
这种提倡值得大家关心,因为它若有了点效果,名流的俗字,艺术家的美术字,不至于到处散播,我们的眼目,就不必再忍受这两种虐待了。
(1937年5月写,选自《沈从文散文》,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