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做减法,从古典绘画语言完整、完备、完美的要求中蜕出,尝试用简炼、直接的方式作画。他似乎以个人方式重温了古典绘画的历史演变(从理想题材到日常生活,从完整统一到分散极端),这对于一个决心在今天的庸俗文化中保持庄严的画家而言,是一个必要的经历。古典语言的当下转换,其基本要点,一是个人化,也就是艺术家作为个体对古典语言体系加以分解和抽取;二是现实化,不是旧瓶装新酒,用古典语言叙述生活事实(这种叙述所遵循的不过是惯性意识形态的要求),而是让形式本身成为当代人文化心理或精神心理的象征,不管这种形式是独创的还是挪用的。
庞茂琨的新作造型模糊,意象朦胧,这是一种语言方式,也是一种心理方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人体和面像,隐喻着人在今日文化中的某种状态,既亲切又含混,既真实又恍惚。在多种多样、迅速消费的文化时尚和思想观念之中,我们的确难以看清他人也难以看清自己。所以,庞茂琨笔下的人不再是一个整体,一个可以完全把握(抑或把玩)的对象。他的画越画越大,人却越来越局部。这种超常放大的局部,一方面弥漫着肉体气息,另一方面笼罩在光耀之中;一方面以饱满构图产生逼视感,另一方面又以其模糊性保持心理距离;一方面人物表情强烈而激动,另一方面轮廓周围色晕环绕又显得温暖柔和-——画家把片断化和神圣感、感官化和精神性、情绪化和亲和力交织起来,用单纯的方式画出,既表达了艺术家深藏于心的人文主义温情,亦表达了他对当代人精神状态的体验,更表达了他对人的尊重爱惜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向往——由此,庞茂琨重返理想主义。
尽管庄严已变得朦胧,但艺术仍然捍卫着精神的高贵,个体化并不等于市俗化乃至市侩化,人的精神追求也不会因为庸俗文化来势凶猛而断绝。艺术(起码是其中一部分)作为精英文化,有权利反省现实和质问现实,也有权利提示现实中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更有权利去追求精神的高尚、思想的深刻和感觉的丰富。甚至可以说,只有在这样的追求中,个人的生长才会开辟无限多样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古典艺术起码在两个方面给当代以启发:一是精英意识,二是精神期待,唯一需要的只是注入当下的生命的真实——生活的、文化的、心理的和精神的真实。
从这个角度来看庞茂琨的近作,我认为他是一位出色的当代画家,而一切关于艺术意义的讨论,都是从"当代"这两个字中生发出来的。
1998年12月2日
于四川美院桃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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