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尼采:新世纪以来的当代艺术与国家叙事
2001年10月,受上海电视台的委托,蔡国强为当时在上海举行的APEC(亚太经合组织会议)设计了大型景观焰火表演。按照他后来回到泉州老家在宣纸上的草图,作品包括“来自天上的贺礼”、“明珠耀东方”、“百舸争流”、“红地毯”、“喷泉”及“红、黄、蓝牡丹”等主题(其中有些是之前的表演中实现的,而有些草图上的计划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实施)。在现场,他指挥动用了超过2.6万枚烟花火药,由上海黄浦江面到东方明珠塔1800米之地,上演了长达20分钟的焰火爆破,引起国内外广泛的关注。2008年8月8日晚,在第29届奥运会开幕式上,蔡国强再次燃放焰火——《历史足迹》。29个巨大的焰火脚印,沿着北京的中轴线,从永定门、前门、天安门、故宫、鼓楼一步步走向奥运会主会场,象征着第29届奥运会一步步走进中国、走进北京。按照蔡国强自己的说法,实际上,这次奥运会燃放焰火,是他自己去竞标的。在他看来,参与奥运会创意是一个机会,让他能进一步思考中国文化的精华在哪里,什么是它的视觉特征,什么是它的美学特征。这些思考也许不一定能通过奥运会传达出来,但因为这个事情可以让他继续去思考。显然,这背后隐含的是一种文明自觉与国家认同。一方面,这一文明基调——作为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和基于中轴线的设计——的展示正是基于外部视野的创造,另方面,作为一个现代国家,中国如何面对自身的传统与文明及西方的思想与文化,这是基于内在视野的考量。亦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当时“对所生活的那个时空感到压抑,用火药爆炸这种破坏性的活动,使自己获得解放。另外,火药爆炸产生的偶然效果,使我推翻了某种保守的造型惯性,通过爆炸的偶然性,产生对传统文化负面压力的突破”。
与之相应的是徐冰的“凤凰”,根本上也含有一种与之相类的国家认同和整体性叙事。毫无疑问,蔡国强、徐冰的创作定然不是受尼采启发,但是它却潜在地回应了2000年以来随着古典政治哲学的兴起,特别是尼采思想中右翼(柏拉图之政治哲学)一面的抬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姑且将蔡国强等这种国家叙事称为右翼尼采主义。
尼采认为,只要是迎合体制与大众的,就是一种“末人”的选择,而这其实是一种谎言。而在早期的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其实已经以“错误的语言”表达了一个“正确的问题”:生命究竟是需要真理还是谎言?假如没有谎言,那么生命是否还有意义?
诚如列奥·施特劳斯所揭示的,柏拉图主义表面上将“谎言”设定为真理,但事实上,背后隐含着的恰恰是对等级秩序的捍卫。尼采也认为,民众信仰的“真理”(谎言)都不过是哲人“权力意志”的创造。这便告诉我们,哲人明白其里,而民众则受他欺骗。作为谎言的信仰“真理”在此是“显白”教诲,而柏拉图所谓的等级秩序和尼采所谓的“权力意志”则是其“隐微”教诲。
当代艺术作为一种谎言,这是一种“显白”教诲。其背后隐含的则是体制性认同及其政治哲学主张。此为它的“隐微”教诲。换言之,正是作为谎言这一“显白”教诲,才使得这一“隐微”教诲成为可能。在这里,“显白”与“隐微”并不是视角的内在之别,而是视角的高下之分。尼采说:“显白论者……由下至上看事物,——而隐微论者则由上至下。”可见,作为一种“整全”视角,“隐微”视角不仅高于、而且包容和肯定了“显白”视角。这意味着,政治不仅高于、而且包容并认肯了这些谎言。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已经预示了国家认同与叙事的必然性。
柏拉图曾说,一个完美的城邦需要“高贵的谎言”,尼采亦认为,一种健康的生命需要希腊悲剧这样高贵的艺术。在这一点上,此时的尼采与柏拉图是一致的,即:真理对个人及共同体的生命来说都是致命的,因此必须用谎言掩盖起来。而所谓的当代艺术的中国认同,不仅是谎言的认同,而且是一种“低俗的谎言”的认同。这使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如果当代艺术是一种“低俗的谎言”,那么其作为真正的“高贵的谎言”是否可能呢?
尽管早期的尼采与柏拉图之间不乏内在的一致性,但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柏拉图主义对民众偏见的屈从和迎合。毋宁说,他承认的是柏拉图的政治哲学,而非柏拉图主义。与柏拉图主义导致的理性主义及其危机不同,柏拉图的政治哲学非但没有迎合民众偏见或政治需要,反而尤其强调在哲学与政治之间保持健康的平衡与必要的张力。可见,此时的尼采已不再认同柏拉图所谓的“高贵的谎言”——即尼采所谓的“低俗的谎言”,而是以“理智的诚实”——即尼采所谓的真正的“高贵的谎言”——取代了这一(柏拉图的)“高贵的谎言”,以激情和孤独取代了节制与正义,并以此预设了一个“未来哲学”,一个关于“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的“未来哲学”。
2007年,邱志杰在《重读尼采》一文中提出了尼采是一个“唯境界论者”。他说:“尼采其实是一个唯境界论者,既不是唯心主义这也不是唯物主义者。境界是客观的,并非人可以凭心力心愿改造,境界也非同于物。只要是冲突争斗之境,都会呈现出兴衰成败,有大变大动之美,这美是残酷的,个人在其中的遭遇是悲剧性的,但是因此焕发出崇高的生命力。只要是这种力与力相冲激之乱局,尼采便以为是生命的真相。……在这里,‘意志’代替了上帝。”显然,邱志杰已然意识到尼采所谓的生命政治不是一种纯然的身体本能,而是一种极富悲剧感的“崇高生命力”。其中,他尤其强调了尼采思想中的整体意识对我们今天当代艺术的反思意义。在这意义上,实际上已然隐含着一种右翼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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