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一一详考世界各国的漫画史。但回忆过去所读的美术的书籍,觉得关于漫画的记载,任何一国都不及日本的热闹而花样繁多。别国的美术史上虽然也有一两个讽刺画家,描小画的画家,但也不过带叙几句,不甚注重。意、法、德、英,大都如此,中国也是如此。只有日本,大画家往往就是大漫画家,故漫画在日本美术史中非常活跃,占据不少的page〔页〕。这种画笔的游戏,在别国我想并非完全没有。只因在别的国家,只当它一种游戏,无人专心研究,更无人为之宣传表扬,因之不能发达。在日本呢,其国民的气质对于此道似乎特别相近。那些身披古装,足登草履,而在风光明媚的小岛上的画屏纸窗之间讲究茶道、盆栽的日本人。对于生活趣味特别善于享乐,对于人生现象特别善于洞察。这种国民性反映于艺术上。在文学而为俳句,在绘画而为漫画。漫画在日本特别热闹而花样繁多,其主要原因大约在此。
西洋漫画史家自称西洋在四千年前已有漫画,其实例就是埃及古代的地下礼拜堂(catacomb)的壁上所描写的民众生活的壁画。但此说不免把漫画的范围放得太广。若说简笔的画便是漫画,则世间可称为漫画的东西太多了。实际,西洋画中明显地含有讽刺意味,自中世纪开始。十六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期三大美术家之一的辽拿独·达·文西〔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曾经描写种种的人的脸,将脸孔的特点夸张,描得使人看了发笑。这才可说是西洋漫画的开始。其后讽刺人生的绘画渐多。在教权时代,有某画家作漫画讽刺僧侣。画中描写有金钱的僧侣能够获得天国的入场券,没有金钱的僧侣不能获得。在拿破仑时代,法国女子盛行高髻。便有漫画家夸张其事,描写一丈夫爬上梯子去为其妻助妆。这可说是西洋漫画的初期,入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独米哀〔杜米埃〕(Daumier)出世,西洋开始正式地容纳讽刺分子。今日西洋漫画的繁荣,实发轫于此。然而西洋漫画无论如何繁荣,终不及日本漫画的富有趣味。盖西洋漫画大都专事讽刺嘲骂。像美国,有“漫画以笑语叱咤世间”之谚,又如欧洲,在上次的大战中,有“漫画强于弹丸”之谚。可见他们的漫画,大都是借绘画为攻击之具,即以讽刺嘲骂为漫画的本能。这不但西洋如此,现今世间各国的杂志报纸所刊载的漫画,亦大部分属于此类。盖洞察人生,刻画世态,揭发隐微,暴露现实,原是漫画的长技。故当今之世———国家,团体,个人,大家用了极厚的老面皮和极凶险的武器,而大规模地夺面包吃的时代,漫画不得不取冷嘲热骂的态度,或者也被利用为一种更凶险的武器,相帮别人夺面包吃。然而这是漫画的暂时的变态,决不是漫画的本色,犹之现今是暂时的非常的时代,决不是人世的常态。漫画的本色如何?这非常复杂,总而言之,与人心的“趣味”相一致。人心有讽刺的趣味,漫画中也有讽刺,人心有幽默的趣味,漫画中也有幽默,人心有滑稽的趣味,漫画中也有滑稽,人心有游戏的趣味。漫画中也有游戏———趣味最多样的,而表现法亦最多样的,莫如日本的漫画。明治以后,西洋画风侵入日本,漫画界也显然地西洋化。但原有的日本漫画的多样的趣味,还是存在,时时在现代诸漫画家的笔端吐露出来。因为日本漫画已有长久的历史。据日本画家考据,正式的日本漫画史,开始于八百年前的藤原时代。
“漫画”两字的出现,在于德川时代,约当中国清初。但漫画风的绘画的出现,则早在藤原时代。藤原时代,约当中国的宋朝。美术最初从中国入日本的时候,绘画全是佛菩萨的画像。藤原时代有一个画家名叫鸟羽僧正的,开始用中国画的笔法描写现实生活,且其画含有多量的滑稽趣味。这是日本漫画的源泉,后世漫画家汲鸟羽僧正之流者甚众。故日本画论者就确定他是日本漫画的始祖。他的传世作品现存者有两种,一种叫做《鸟兽戏画》,分四卷,所写的都是鸟兽怪物游戏的模样,其形态皆动物,其行为皆拟人,看了使人发笑。第一卷描写猿和兔子在溪中沐浴,一似现今的游泳。又写一青蛙扮作佛,兔子拜佛,猴子在旁诵经。据日本鉴赏者说,这些并非完全的戏笔,都是暗中讽刺当时的贵族的游荡生活的。第二卷:描写野马,种种鸟兽,和可怕的獏,各种动物争斗的状态。依上例推想,这些大概也是讽刺当时的社会政治的倾轧的吧?第三卷:描写僧人和俗人着棋,斗双六,斗鸡,斗犬,及种种动物的游戏。第四卷:描写小人在桶上跳舞,在和尚所敲的鼓上跳舞,其神情皆足令人发笑。其所讽刺者何事,日本的鉴赏家都能道之,但不免牵强附会,不如直把它们当作游戏画看。其第二种作品名曰《贵志山缘起》,是描写贵志山僧莲朋的逸事的。这在日本为有名的故事:有僧名莲朋者,在贵志山修行多年,有法术,能使其钵飞到山下的富人家门前来乞米。富人家认识这是莲朋的钵,把米放在钵中,钵自能飞回山中。每天如此,习以为常。有一天,富人家施米者偶然疏忽,将钵忘记在米仓中,而把米仓的门锁闭了。这一晚,米仓屋瓦洞开,仓中所有的米,由钵领导,飞上山来。富人大窘,上山来向莲朋讨情。莲朋作法,米即飞回仓中,仅留钵中米在山上,此后富人施米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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